壹、
我与秦横波之间,也是个极为漫长的故事。
彼时我与他都很年少。
对于名震江湖这般的野心,我们拥有的分量也很等同。
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恰恰也都是我想拥有的。
那时我们觉得彼此即是知音、知己,人世间最难得的“同道人”。
秦横波也一直未让我失望。
我与他皆是从风雨刀剑中走出来的人,曾受过伤,也曾失意,偶尔也生出不愿继续的念头,因为那时真的过得很苦。
他无父无母,我亦如此。
我们不知自己生从何来,死往何处。空荡荡而无所依。
那时、那时。
我们唯有彼此,只有秦横波能让我交付后背,唯有彼此才可共享野心。
——这般的兄弟情谊,整整十三年。
我和秦横波之间,甚至于已到了全江湖都倾羡的地步。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和秦横波,是决计不会反目。
我们必将同进退到生命的最后一日。
与楚晚思相识时,他也是这么说。他也道:“要我是你的兄弟该多好。”
我那时还不曾想过也会有今日。
是以我告诉他:“你迟了半步。”
可如今看来,当时我还是天真。与千万凡俗人一样,以为一瞬的同道,就是一生。
贰、
然则这件事并不算是谁的错误。
秦横波也好,我也罢,我们都没有做错事。
他不过选择自己最想要的,而我亦如此选择——唯一错的,不过是我与他之间想要的东西,不再是同一种。
秦横波想走的路,于我而言,是条歧路。
我们只得在这条岔路口分道扬镳。
我不恨他,也不认为他有错。他只是变了,变得不再需要与我同路,他另有选择。
这说不上谁对谁错,也无法分出一个高低。
确然。
我是不恨他的。
可我厌倦。
厌倦他与枕桑间反反复复的纠缠,视过往心愿为无物的漠然。
我有些时候站在天意楼外的台阶下眺望这座楼阁。
我会想起十三年前,秦横波也是站在这里,向我诉说他的豪情壮志、无匹野心。
他也许也曾天真过,以为这样的豪情许诺过,即是一生所求。
只是当初,它只是当初。
叁、
凌波宫果真不出我所料。
洛无度一将消息放出去,便让凌波宫坐立难安,急不可待。
可点星宫也是真无辜。
纵然宛翊现在知晓我带去的人实则是凌波宫通缉已久的叛徒,她亦无从向凌波宫解释。
要如何解释?
说她不知道,说关容翎一句话也未同她说,说我拜访她,为的是另外的事情。
这些实话说起来便不好听。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真话也就变成假话,真心也就成了虚情。
更何况宛翊这个女人,绝不是个善类。
她若良善,点星宫便不会成为江湖第一大派。
她若软弱,她决计不能在宫主之位上安坐如此多年。
她自有傲骨。
凌波宫越是怀疑她,怀疑点星宫与关容翎之间别有交易,她就越不愿说。
当然。
她用一纸书信请来了我。
在天边有微风流云,湖泊静谧之处,我带着关容翎和她相见于湖中的小亭。
她看到我,并不多做解释,只冷声道:“二楼主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偏要用这种招数?”
第一句话便是在讽刺我。
我撩衣坐下,半靠着石桌,轻笑道:“方法是否高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方法是否有用。”
由近日的事情来看,这个方法或许直白了些,却实在很好用。
凌波宫心里有鬼,便更急切,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哪怕知道点星宫或许无辜,却也担不起这份“无辜”背后的隐患。
万一点星宫并不无辜呢?
行走江湖,最容易被忽视的即是这种“万一”,而凌波宫这样的门派,绝不愿承担这份“万一”之下的错谬。
所以我只用这个简单的方法。
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方法,让点星宫不得不来寻我。
宛翊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
可这不妨碍她对我的手段感到不齿:“点星宫与你天意楼无怨无仇,只因为我不愿与你合作,你便要使出这种手段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虽说我们无怨无仇,可我想与宫主合作,你却不肯,这让我不太高兴。我既然觉得不高兴了,又怎么不能让自己高兴起来?”
宛翊道:“二楼主还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是不觉得自己无耻了。”
她以话刺我,我却着实不觉得生气。
因而她说的话与我自己所想本无甚区别。
我从不觉得我是个好人,更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我至多没有那么毫无底线,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有多少底线。
她如此说,我依旧微笑:“这些手段或许在宫主看来有些无耻,可也要知道,在这江湖上,多的是无耻的人与事。宫主亦非什么坦荡君子,又何必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小人?”
“二楼主倒是直白。”
我道:“我一直如此,想来是宫主对我还不够了解。”
“那我们也开门见山罢,二楼主想要与我合作,不过是为了能在此次武林盟会中成为四大盟之一,我说的对吗?”
我却道:“宫主说得不错,可也错了。”
“哦?错在何处?”她追问。
我道:“我想与宫主合作,的确是为了天意楼能稳坐四大盟之一,可以凌波宫为引子,便是因为我与凌波宫有仇了。”
“二楼主原来是在一箭双雕。只是就这么告诉我,二楼主不怕我之后反悔吗?”
我道:“如果我会害怕的话,又怎会让凌波宫也入局?”
她看我许久,缓缓道:“二楼主对这四大盟可谓是势在必得。”
“上次憾恨未成,这一回有如此好的机会,我自当尽心尽力。”
“只是不知二楼主如此尽心竭力,秦楼主又如何?”
我道:“宫主话里有话。”
她便答:“如今江湖上谁人不知晓秦楼主与枕桑之间的事情,说来,我这里还有叶尘生的下落,不知二楼主想不想要。”
“我岂会想要叶尘生的下落?”我不为所动,只淡淡一笑,“这桩事终究与我没什么关系。宫主若有心,不如直接将叶尘生的下落告知秦横波,又何必来告知我。”
宛翊也就微微笑起:“如此,我就不送二楼主了。”
“其后若有事相寻,二楼主不必亲至。”她又道,“我豢养有一只飞鹰,由他交接信件,万无一失。”
我挑眉:“宫主对这只飞鹰如此自信?”
宛翊道:“自然。等二楼主见到他就会知道,我为何如此自信了。”
肆、
我起身道别,带着关容翎走回湖岸,看宛翊凌波渡水,翩然而去。
关容翎道:“她不怕附近有凌波宫的人暗中埋伏?”
我道:“如果会有人胆敢在她身边埋伏,那这个人的武功绝不能在她之下——关容翎,你认为,凌波宫有多少人的武功不在她之下呢?”
关容翎道:“你是说单古艾?”
我静默片刻,叹道:“说句心里话,凌波宫这位宫主的姓名,着实有些……”
“他不是中原人。”关容翎道,“他究竟从何处来,除我父母之外,大概谁也不知道了。”
我道:“那他也未想过改一个中原人的名字,难道是对故里心怀思念?”
关容翎瞥我一眼:“我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又微笑反问。
关容翎道:“我更不在乎你在想什么。”
我道:“你怎么能不在乎我,关容翎,你要知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谁是你的主人,若是没有我谢兰饮,你现在活得如何,都是个未知之数。”
“但这也不代表着我就要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
我觉得此等想法有违道理。
我慢条斯理道:“不管如何说,我救过你,直至如今,我对你也算是礼遇有加,你不能否认。”
“……”
关容翎这回沉默了许久。
他眉眼仍是冷漠,语气亦不温柔:“礼遇有加?你总是让我学狗叫,这也叫礼遇有加?”
我转过身,忽然停下脚步。
他也停了下来。
我微笑道:“你对狗有什么不满吗?要知晓它们比人更忠心,懂得谁是主人,谁是敌人。人会变心,它们却不会。我说你是我的狗,那是在抬举你。”
关容翎倒也没感动。
想来也是。
正常人大抵都不会觉得动容,而他这样的脾气,只会因为我这般说话而更讨厌我。
他别开头,迈步就走。一句话也没说。
我毫不意外:“别急着走啊,”我几步跟上他,拉长了语调,“狗可不会抛下主人。”
关容翎道:“也不是没有噬主的狗。”
我颔首承认:“你说得也有道理。”
“所以你承认你是我的狗?”我又追问。
关容翎冷笑:“我说过,我不会做狗。”
我诚恳道:“其实我也不太会做主人,本来这种事应该请教一下秦横波的,他手下有那么一条忠心的狗,想来一定比我更会做主人。”
“只不过现在我看他的狗都要背叛他了,想来请教他也是没有用的。”
关容翎没理我。
我快走几步,拽住他的手腕:“我还没说完。”
他偏过头来看我,神情有片刻怔愣。
我慢声说话:“所以我来请教你。关容翎,你喜欢什么样的主人?”
这一次,我确认自己说的话是很能让人动容的了。
因为关容翎猛地挣开我,瞪了我一眼不说,嘴里还在骂我:“谢兰饮,你有病吗。”
不过我没发怒。
我反倒后退半步,谨慎道:“你脸红了。”
我提醒他:“你说过,你不是断袖。”
关容翎飞了记眼刀,握着剑扭头就走。
这一次,他是真没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