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入大殿,那老者便跪倒于这少年的身后。这少年的举止风雅高格,向段王恭身长揖,不卑不亢地道:“慕容国使者慕容元真奉我父王之命前来献贡,祝大王文治武功,永镇辽西,与我慕容永为兄弟之邦,百年不易。外臣元真再拜。”言毕又长身揖了两揖。

  这少年话未说完,慕容焉早已心头大震,这慕容元真不正是自己小的时候在五十里秀遇到的少年么,当日燕代之地大雪纷飞,这少年乘一辆雪车途经五十里秀,还送了一个火玉石偶给自己,所有的事都想昨昔一般,当时他便知慕容元真身份高贵,必是慕容的贵胄,想不到他竟然是慕容国君慕容廆的儿子,一念及此,他的心突然乱作一团,还是不能完全确定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毕竟,以天下之大,名字相同的事还是有的。

  本来,一国之主的疾陆眷招见外臣,理应有一国的体面。但如今他却像招见一个臣属一般,在宴会上令其觐见,实在是对慕容的侮辱。但想不到的是着慕容元真竟然没有感到羞耻,有道是文人无良,士多趋炎流俗,果然不假,当场所有的人对他的印象好感顿时消失了大半,想不到慕容国之主慕容廆乃是何等的英雄了得,竟生了个如此没有一国尊严的儿子。

  慕容元真全不以为然,脸山依然现出了名士应有的气度与胸怀。

  疾陆眷淡淡地道:“辽东公可还安好?”

  慕容元真道:“尘务经心,依然如旧。”

  他一言甫毕,那跪地的老仆将手中玉色文函奉上头顶。这时早有一近侍将那文函接过,递与段王。疾陆眷却突然一摆手,眼光扫了慕容焉一眼,突然笑道:“公子元真,你已经来到我段国数日,为何今日才来入宫觐见啊,是不是在‘龟兹楼’流连忘返,忘记了本王了?”

  众人闻言,不觉交头接耳,纷纷叹息,这‘龟兹楼’最多的就是来自西域龟兹国的舞姬,他们风媚入骨,个个擅长撩人火辣的‘胡旋舞’,想不到慕容国的公子竟然会久住于那种场所。这时人们当然没有忘记段王方才分明说没有将慕容来使之事当一回事,是他拒而不见,但这是段王的做法,作为慕容廆的三公子,他自己也太不知自爱了。

  慕容焉也不禁心中暗自太息,这慕容元真太不如他的大哥慕容翰了,想那慕容国的鹰扬大将军慕容翰是何等的雄略,不料他的三弟确尽学些中原晋国士人不拘不羁的习性,只不知他有没有服食‘五石散’,烂饮如泥的习性。

  慕容元真竟不知段王在羞辱慕容,还辩解道:“大王切勿误会,我慕容元真岂会在那种地方留恋,当日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位晋国的旧友,只吃了几杯酒而已,只是几日来外臣屡屡求见,却未经大王招唤,所以才耽搁了,还望大王勿怪。”

  慕容元真一言方毕,顿时换来了一片希嘘之声。

  疾陆眷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口道“无妨”,当下又命那侍者打开文函,里面却是一卷精美的礼单,疾陆眷挥了挥手,笑看了慕容元真一眼,道:“我倒想看看你父王慕容廆为我准备了什么贡礼……”一言及此,复转向那侍者,道:“念——”

  那侍者闻言,当即应命,展卷高声念道:“慕容国所携贡品,展列如下,敬呈段王吾兄,以供缮呈钧览,礼单如下:燕地美女二十人,燕李五十石,鸣风树十株,琉璃树十株,野山人参轻重合六十枚,貂皮四十张,鹿茸角二十五条,黄松蘑十包,精铸钢刀十柄,健壮燕北名马共计五百匹,马鹿、驼鹿、黑熊、狍子、獐子、艾虎、雪兔、紫貂、猞利、榛鸡各五十只;柟四株,枞七株,栝十株,楔四株,枫四株;上辽名药凡兴安杜鹃、党参、黄芪、铃兰、芍药、贝母、五味子、百合、灵芝、刺五加、龙胆草等等合一百石。以上所列乃为我慕容之精,然其有数有计,不足论及我慕容与段国之兄弟深谊,云山远隔,神越魂飞,凡所欲言,片卷难罄,肃此敬请,弟慕容廆特呈。”

  所有的人都被慕容的贡礼吓了一跳,没想到慕容廆竟舍得向段王纳如此重礼,看来慕容真的是很惮惧疾陆眷的精骑强将。慕容元真待那侍者念完,向段王一抱拳,道:“我慕容与段国乃多年兄弟之邦,本不必讲什么贡礼,但我父王又怕段国密云山的人参不丰,所以命我寻得了形如婴孩、重十五斤的人参十枚,其他野山人参五十枚,共合六十之数,献于大王,略表我两国之谊,还望大王不要见笑。”

  众人闻言不觉又是希嘘,本来一国向另一国进贡已是一件令人羞辱的事,更羞辱的是段王当着众人的面念出礼单,屈云闻言不觉大怒,当场就要发作,却被慕容焉一把拉住,因为若是此时找场,一是绝无可能,二是会使慕容的面子更令人不齿,自取其辱。但他心中却突然莫名地悲哀,虽然他一直致力与三国和睦,但慕容元真太令人失望,或许就是因为慕容元真的性格不知廉耻,慕容廆才派他来的。但方才的一番话从他口中说出,似乎慕容向段国纳贡乃是慕容主动如此的,这点更令人太息。

  疾陆眷本来还想再羞辱他一番,但听过之后不觉缓和了许多,而方才心中还计较着要拿慕容廆收留游邃、宋该、杜群等中原士族之事向他问难,这刻不觉忘了七七八八,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怎么说这慕容元真也是一国使臣,不好太与之为难。

  一念及此,疾陆眷不觉笑道:“嗯,今年令尊又礼重了许多,倒是有心了。”

  慕容元真一看段王脸色一片大好,当即抱拳道:“这也是我慕容的一点心意,大王不嫌礼轻就好。”

  疾陆眷被慕容元真说得心中大悦,当即命人为慕容元真也设下一席,重新开宴,那慕容元真竟爽快地坐了下来。目睹诸般的屈云突然被气得心中大怒,但因为有慕容焉拉着,不好发作,当下重重地将酒樽使劲地打在案上。

  这下顿时引起了诸人的注意,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场的慕容焉与屈云也是慕容人。段王见了却心中暗自高兴,突然转向慕容元真道:“公子元真,今日有个人你必须得见上一见,而且还必须敬此人一杯。”

  慕容元真俊脸一疑,拂袖轻哦了一声,问道:“不知大王指的是什么人?”

  疾陆眷得意一笑,引他的目光望向慕容焉,道:“此人也是你们慕容人,但却为我段国数日之间靖平了国中的叛乱,实在是一个奇才,他就是上席的这位慕容焉公子。”

  段王一言甫毕,众人都不觉低声议论,慕容焉作为慕容的百姓,又为自己祖国的敌国立下大功,更没有被本国公子敬酒的资格,但如今段王此意,一是让慕容焉自绝于慕容,就算将来他回到慕容也会因为此事而不能得到慕容廆的任用,二使趁机羞辱慕容元真一番,看他们究竟会如何在天下诸国的剑客面前丢人现眼。

  慕容焉却似安然不动,慕容元真听到他的名字也寂然不动,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当即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果真来到慕容焉案前为他斟了一樽,双手敬上,而慕容焉也并没有象段王想的那样不敢接受,他却起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这点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包括坐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的薛涵烟。但这个结果却不是段王想要的,当下疾陆眷干咳一声,叉开话题转向众人道:“诸位武林中的朋友,诸位使节,相必你们远在万里之外也听说过薛涵烟姑娘的‘芙蓉眷主’芳名吧,今日本王有幸也请到了薛姑娘,但薛姑娘素来不与人语,不知今日可肯赏本王一个面子,提本王敬四位外臣几杯美酒?”

  一说到女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方才慕容元真之事,那几位使臣更是突然意兴大发,抱拳相请。这中情况,薛涵烟出席已是不妥,如今更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了。若是敬了,她心中决然不愿,但若是不敬,怕是要得罪段王,自己的表兄怕是再难在段国立足了。正当他踌躇之际,张房华早已大惊,急急低声催他,结果她实在逼于无奈,只好起翩然起身,轻踏莲步,姗姗行了过来为四位使臣布酒,但她依然一言不发,饶是如此,那晋、代、汉三国的使者早已如痴如醉,在薛涵烟斟酒之时,在她窈窕玲珑至极的胭体上上下徘徊,连在喝酒时也死盯着她那若隐若现的面绡,狠不得将她看个一览无余。倒是那慕容元真,可能是见惯了女人,反倒有几分名士的涵养,这点直令薛涵烟心中感激不尽。这也是他不与男人说话的原因,所有的男人只要是看见了她的容貌,从来没有不起色心的。

  段王心中暗喜,看她敬过了四位外臣,道:“薛姑娘,今日我们这里最大的功臣慕容焉公子,你是否也敬一回?”

  薛涵烟闻言,心中却没有丝毫不悦,或许慕容焉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正气的一个,但也许是因为他看不见的缘故才会如此,但仅是这点已经足够了。当下她向段王裣衽一礼,应命莲动移到了慕容焉的案前,倾出玉腕柔荑轻轻为他斟了一杯,她的一双秀美绝伦的妙目隔着素绡,静静地凝视着他,突然发现他也静静地望着自己,他的眼光好象是能看到自己似的,不觉令她突然微微垂了臻首,但突然想到他的眼睛看不见,方稍稍吁气如兰地松了口气。所有的人都在想,或许他正是因为看不见,所以目光才那么清澈明朗,如寒潭宏月,不着一尘,在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世俗渔色之颜。

  薛涵烟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好美,他的目光令所有的人陶醉,就算是一个瞎子,若是嗅到她身上若兰若麝的特殊的体香,也必然会意荡心驰,形之于面,但慕容焉的面上,却没有一点微尘,薛涵烟心动了……

  旁边屈云还不怎么样,但魏削笨却早看傻了眼,突然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运尽了目力想要看清她的面貌,但遗憾的是,任他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掉在地上,还是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倩影。

  慕容焉却并未接酒,他突然起身,向段王一抱拳道:“大王,在下突然腹中难受,不知是不是吃多了酒,请允在下离席片刻。”

  众人见状,无不扼腕叹息,这慕容焉太没艳福,吃得好好的,薛涵烟一敬酒他就不舒服起来,倒是薛涵烟,哪里受过如此的委屈,怔在当地不明所以,进退失据。

  屈云还以为他真的不适,待那段王笑着允准,正要扶他出去,慕容焉却摆了摆手,只一个人和一个寺人离席而去……

  这时天光已沉,夜中的王宫灯火辉煌,恍如日中。

  慕容焉支开了那个寺人,迳自一个人扶廊到了一初水榭。这王宫处处高屋连片,楼台轩阁。其间各种高台、亭榭。至于花木、林树、曲径、幽地,每座庭园都有,你莫看段国避处燕代,但京城令支却不下于中原的繁华大都,宫内更是宏伟不凡。

  但慕容焉却不由得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慕容岱还有五十里秀的往事。而这里的事却令他生厌,与此相比,他不由得想起了天真无邪的慕容岱,沉浸在醉人的往昔之中。接着,他又想起了凌重九,高句丽国的魏武三相……天上的星河是那么的美丽,恍然之中,那一直涤荡他心魄的大辽水依稀澎湃……

  这时,他身后突然想起了脚步声,很轻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那人一直行到他的身后,他的鼻端突然嗅到一股令人沉醉的神秘的吸引,这种熟稔的感觉使他立刻想起了兰径山水中的兰花。

  这时,一个声音轻柔地道:“原来你在这里。”

  那是一个令人意荡沉迷的女子的声音,它是那么的轻柔委婉、宛约清扬,慕容焉一听便认出她正是那个所谓的“欣愁”姑娘,一个自称是薛涵烟侍女的人,当日她曾到左贤王府向慕容焉请教过《周易》。

  慕容焉依然没有回头,道:“你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

  欣愁突然有些生气,一双美绝人寰的妙目嗔注着这个少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方才我家小姐好心为你斟酒,你为何不顾而去,现在又说话连身也不转,你……”

  慕容焉无奈地转身,他的眼中立刻见到了一个女子,但见她的眼睛蛾眉精妙绝伦,无一不是造化之神功,但唯一遗憾的是,她的颊侧有一片小指大小的胎色,异常夺目,使得一个倾国之容立刻变成了东施,若非如此,她的魅力与吸引将征服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慕容焉转过头,她轻柔温暖的目光立刻望住他的双眼,他的眼睛也很美。

  慕容焉望见她的目光,也不觉心中一驰,急急扳过神来,道:“我不喝你家小姐的奉酒,并不代表我不尊重她。”

  欣愁突然好奇地望着他,莺声呖呖吐道:“你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不饮酒反而是一种尊敬了吗,要是这样,你刚才对慕容的公子元真岂不是很不敬。”

  慕容焉摇了摇头,道:“相反,我和尊敬你家小姐一样尊敬他。”

  欣愁突然被他有些激怒,脸现嗔容,不想如此一来,他美丽的部分益加美丽,丑陋的地方也益加丑陋,透着十分的不和谐。但闻她道:“你真是蛮不讲理,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

  慕容焉转眼望了她在水中的倒影,那轻柔玲珑至极的体态和沉鱼般的雾鬓风鬟,突然令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中感觉使他亦喜亦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头。他缓了片刻,方道:“公子元真为我敬酒,我若不喝,势必会更让人拿这件事当作笑柄,所以我是为他计才毫不迟疑地饮了。至于你,你家小姐……”慕容焉望着她道:“我是不想象那几个使臣一样,侮辱了她。”

  欣愁闻言不觉一怔,但复又问道:“你当着众人的面让我家小姐下不了台,难道这就是你的尊敬么,我倒是要洗耳敬听了?”

  慕容焉道:“公子元真乃是关乎国体,而薛姑娘却关乎一身,所以我对他们的尊敬虽然不同,却一样深。”

  欣愁闻言,突然眼中一亮,她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少年。良久,轻轻抬起玉腕纤纤十指在那颊侧一揭,突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