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军把斗铠单独编军。厉害得很,几万边军都顶不住一个冲击。”

  眼见众将议论声越来越响,慕容淮注视众人,缓缓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朝廷高薪厚禄善待诸位,不曾有过半点亏待,如今,朝廷遭遇艰难,正是诸位回报朝廷之时了,何来如此纷扰?”

  慕容淮声量不高。语气也不甚严厉,但这位身形瘦削的老人散发着淡淡的凛威。帐中众将慢慢静了下来。

  “吾等为朝廷王师,唯贼是讨。无论来敌何人,无论他是何等高官厚爵,有着怎样的赫赫名声,只要他与朝廷为敌,那便是吾辈之敌。我们有十旅强兵在此,行营工事墙坚堑深。固若金汤,一应防御器械齐备。只要诸位将军齐心协力,谨慎小心。任凭敌人再强大,又能奈我们如何?”

  听出慕容淮的言下之意,留守兵马只需守营防守,无需出营与东平军对攻野战,诸将都是如释重负,众将俯首听命,都说:“谨遵堂部大人钧令。”

  “下去吧,回各自营中,点检好兵马。敌人可能会在午后来袭,诸君做好准备。”

  众将纷纷离营散去,唯有一员英武的青年将军留在原地。慕容淮也不理他,只是闭上眼睛,缓缓揉着额头,缓解着头脑中的剧痛。

  那员青年将军轻轻走到慕容淮身后,卷起军袍袖子,熟练地帮他按起头部的穴位来。随着他渐渐用力,慕容淮呻吟了两声,紧蹙的眉头却是渐渐舒展开来了。

  “爹爹,您的头疼病又犯了吗?”

  慕容淮闭着眼:“昨晚没睡好,今早确实疼得厉害。真儿,头顶往上一点按——跟你说多少次,在军中莫要叫我爹爹。我是兵部的正堂,你是兵部隶属的旅帅,咱们得避嫌着些。”

  勇骁旅旅帅慕容真笑道:“爹爹真要公私分明,孩儿可要走了。天下哪有给上官按头的旅帅?”

  “嘿,你这个逆子,连爹爹都不放眼里了——哎哟,就是那处!你用力按,哎哟疼死爹爹了!”

  按了一阵,慕容淮头疼稍缓,他摆手:“行了,真儿,停手了吧。”

  “爹爹,陛下为什么要连夜返京呢?”

  慕容淮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他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真儿,你是武官,讨贼杀敌才是你的本分,陛下行止原因,不是你们武官该打听的。”

  “可是,大伙都说,陛下就是怕了东平大都督,不然不会连夜撤营,走得这么急……”

  “住口!天子之剑,威加海内,拓跋皇叔叛乱鼎盛之时,号称大军五十万,陛下连这么大的叛乱都给扑灭了,又怎会惧怕只有三万兵马的东平镇藩?我朝的福泽深厚,根基牢固,不是任何野心狂徒能动摇的。”

  慕容淮叱责道,慕容真脸露不忿:“但爹爹,三伯伯对您也太不公了。他自己带着大军走了,却把您留下来抵挡孟大都督,这分明是借刀……”

  慕容淮突然睁开眼,他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自己的儿子,然后,他望着桌面上那把黑色的尚方宝剑,注视良久,缓缓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儿,这种话,你今后千万莫要再提。陛下赐我尚方宝剑,准许我自行独断行事,这是莫大的信重。君恩如此深重,为父也只能鞠躬尽瘁,竭力而报了。”

  “爹爹,陛下准许你便宜行事,授予了您多大的权限?”

  慕容淮望着自己儿子,不动声色:“与东平军交涉的一切事宜,吾皆可自主。”

  慕容真喜形于色:“爹爹,这样就好了!只要我们答应东平军的要求,交几个人出去,那不就没事了?三伯伯肯定也是希望你这样做的。因为爹爹您一向主张对东平军怀柔,所以他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您啊!肯定是这样的!”

  慕容淮站起身,缓缓走到帐前。他望着远方碧蓝的天空,久久伫立。良久,他转过身来,对儿子说:“真儿,勿要妄测天心。”

  “可是——”

  “陛下的用意,不是吾辈臣子该妄自揣测的。现在,既然陛下把与东平军交涉的任务交给了我,那为父想的,就是全力把差使办好了。其他的事,为父不考虑。为父先前对东平怀柔,那是因为东平军是我大魏的有力镇藩,孟太保是大魏的有功之臣。如今,东平军咄咄逼人,目无朝廷,我们现在还谈什么怀柔,那是徒为人笑柄了。”

  “爹爹,朝廷跟东平冲突,死了几个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啊。只要大家好好谈谈,把俘虏还给他们,再赔他们些银两,大家各退一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何必作那意气之争呢?”

  慕容淮哑然失笑:“意气之争?真儿,你还是太年青啊,你还不懂啊!与孟太保的这一仗,迟早要打的。”

  笑容一敛,慕容淮转为肃然:“真儿,为了大魏,也为了我们慕容家,这一仗,为父自不量力,就担当起来了!为父已经想了很久,除了为父,确实也没有其他人更合适了!”

  比起自己的儿子,慕容淮多了几十年风霜雨雪的阅历,这也使得他看事情更加透彻和犀利。没错,这次的事情表面上看来,只是大魏朝廷与东平军之间的一次偶然摩擦,但更深的原因却是,吸纳叛军兵力之后,北疆大都督孟聚的实力急速跃升,野心随之膨胀。他对朝廷失去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敬畏,已有不臣之心。

  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使得慕容淮深知:大海或许还有尽头,但一个权臣军阀的野心,那是永远不会有止境的。朝廷每向后退一步,孟聚就会跟着进逼一步,朝廷步步退让,只会退无可退,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打上一仗。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开打,不管输赢,起码挫了东平军的锐气,也挫了孟太保的野心,让他知道,朝廷不是让他予取予求的对象。

  听出父亲心意已决,慕容真面露忧色,他说:“爹爹,东平孟太保骁勇善战,号称当世第一名将,委实不好对付——爹爹这一仗,有几分胜算?”

  慕容淮哈哈一笑:“孟太保是我大魏的头号勇将,勇绝当世,用兵如神。而为父不过慕容家的一介无名老朽,蹉跎半生,一事无成,没想到老还有机会能与当世名将对垒沙场,这实在是为父的荣幸。至于输赢成败,为父早已不介怀了。”

  慕容淮说得豁达,其实心中却是早已想好了:打归打,但最终还是要谈的。只是现在找孟聚谈的话,东平军气势正盛,条款肯定对朝廷很不利的。倒不如先打上一仗,挫挫孟聚的锐气再跟他谈。

  东平军虽然崛起神速,但家底子毕竟还薄。自己立定营寨,稳守不出,几万兵马怎么也能守上一阵。等东平军屡攻不下,损兵折将之后,孟聚脸皮搁不住,那就该是他急着求朝廷谈判好收场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一十七 对策(下)

  六月六日午时,也就是东平军给朝廷设下期限的最后时刻,一名东平军军官奔到了驻马村大营中,询问朝廷对东平军要求的最终答复。

  这是和平的最后机会了,但慕容家并不珍惜这个机会。大魏朝兵部尚书慕容淮傲慢地拒绝了这个要求,他甚至都不肯接见东平军的使者,只是吩咐部下:“把这无礼之徒打出去。”

  使者被赶走了,半个时辰后,东平军的探哨出现在马坡村的周围。东平军的骑兵三五人一队,在朝廷大营的四周游走,肆无忌惮地贴近观察朝廷大营的防御和工事,甚至奔到了距离大营正门只有十来步的地方打探张望着。

  看到东平军的探哨出现,旅帅们都是心中一寒,情知北疆大都督言出必践,报复终于来了!

  明知东平军来意不善,但毕竟还没开打,金吾卫也不好主动攻击那些探子。一个骑兵小队被派出驱赶东平军的探子,那个带队的伍正奔过去,嚷道:“此为朝廷军机重地,闲人不得逗留窥探……”

  话还没说完呢,东平军骑兵便飕飕地射出几箭,当场把那喊话的伍正给射下马来。剩下的军卒大骇,立即调转马头奔回营中。

  战斗于是就此打响。

  轰然的马蹄声中,金吾卫一营武装骑兵从营中涌出,恶狠狠地向东平军的刺哨们扑过去。眼见敌人势众,东平军的骑兵也不敢应战,一声唿哨后便齐刷刷地向后退去。金吾卫的骑兵眼见机会,立即加鞭紧追。

  双方一追一逃间,已经冲出了马坡村的原野,冲到了村边的林子边。东平军骑兵沿着林子边上的小道上逃走,金吾卫紧追不舍,也跟着贴近了树林边。这时,突然听到巨大的轰隆声响起。林中冲出了上百名铠斗士,铺天盖地地朝金吾卫的骑兵猛扑而去。

  带队的骑兵营官大惊失色,疾呼:“东平军有埋伏!撤,马上撤!”

  但哪里来得及,就在他呼喝间,东平的斗铠已分几队冲进了骑兵队列中,将骑兵队一下截成了几段。铠斗士们呼喝着,佰刀横扫砍斫。将金吾卫骑兵砍杀鲜血横飞,整营骑兵当场就被砍死了一小半,剩下的骑兵被吓得四散逃逸。

  战斗刚开始就结束了,剩下的只有野蛮而血腥的逐猎。道路的两边都被铠斗士封住了,为了活命,金吾卫的骑兵纷纷策马冲入田地中逃跑,偏偏那田地有水,泥泞不堪,战马一踩进去,半条马腿都陷进去了。在烂泥里哀鸣嘶叫着无法动弹。

  眼见身后的敌人越追越近,金吾卫骑兵有的干脆把武器一抛。原地跪下求饶;有的骑兵跳下马来徒步逃跑,但很少能逃掉的,因为佯逃的东平军探哨也掉头回来,一起参加追剿。

  东平军的追击斗铠和骑兵,围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犹如围猎野兽一般捕杀金吾卫官兵,有时甚至是十几人乃至几十人来对付一名金吾卫士兵。一时间。战斗声、惨呼声、哀求声惊天动地。金吾卫的骑兵奔逃遁蹿,在田野间纷纷丧命。

  大营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形。数以千计的金吾卫士兵攀在营墙边上,肃穆观战。看到出击的伙伴被东平军如杀猪宰羊一般屠戮着。观战的金吾卫同感恐惧。数千官兵聚集的场所,只听到那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不时响起“哦哦”的惊呼声,声中饱含着痛心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