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权, 别走好不好……我不想你走……”

  熏香暖意,静夜无边,门窗紧闭的寝室之中只见彼此, 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侵扰。

  曹瑞听到自己软绵绵的嗓音,沙哑无力,全身上下疲惫不堪,每一个关节都叫嚣着酸软,每一寸神经都像是缴械投降, 连抬一下头都做不到。

  灼热敏感的肌肤被一双带有老茧的大手抱了起来。因为习武而在特定关节处变得粗糙的茧子摩挲着他裸露的肌肤,带来令他浑身战栗的触感。

  他有点怕, 颤声求饶:“我好累,让我歇歇好么……”

  男人低沉沙哑的笑声居高临下:“上一句还说不想让我走, 下一句便求饶。有你这样戏耍人的么?”

  他被压着腰翻了个面,从趴在男人腿上变成仰面躺着, 对上那张俊逸英武的面庞。

  夏侯成的脸。

  曹瑞有点恍惚,盯着男人呆呆地看了好半天, 看得男人笑话他:“怎么了?不认识你男人的脸了?”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恍惚地说:“是你吧,舒权?我刚才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你……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男人的浓眉明显蹙了起来,目光闪烁,一瞬间让他感到些许心虚, 不免后悔自己这话说的, 是个男人听了都会生气吧?

  果然, 他那小心眼的男人低下头逼近他, 长发垂在他的脸上,痒痒的, 男人的眼神却让他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小声辩解。

  “那是怎样?”夏侯成的声音低沉得吓人,像是要把他生吃入腹,“你睡在我的怀里,却梦见别的男人的脸?是我不够努力,让你不太满意么?”

  曹瑞觉得自己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抱着男人的脖子撒娇:“不是的,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觉得……我觉得那就是你,只是……换了一副面孔?”

  男人愣了一下,威压迫人的气势收敛了不少,满怀怜爱地撩起他的额发,轻轻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

  “你要成婚,我无权置喙,但我不许你心里有旁的男人,懂么?”男人低声威胁他,“能碰你的男人只有我一个!”

  他赌气地白了对方一眼:“我还能想谁?成婚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看着夏侯成,男人也看着他,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彼此的痛苦。

  他抬手抚上夏侯成的脸颊,被男人轻轻抓住了手。他轻声指责:“让你带我走,是你自己不肯的。”

  夏侯成深吸一口气,幽幽叹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可是我不能。瑞儿,你有你的天命,我亦有我的宿命……”

  “你不就是想让我坐上皇位么。”他心中不悦,翻了个身,“倘若事成,我不会忘记你的拥立之功。”

  “瑞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从背后抱住他,与他耳鬓厮磨,眷恋无限,像是在用这种举动哄他。他任由男人折腾,脑中浮现出两只猫挤在一起互相舔毛的场面。

  他觉得自己跟夏侯称就像是两只抱团取暖的小动物,各取所需。

  “我不想成婚。”他低声说,“我不想迎娶虞氏之女。”

  男人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畔颈间,轻声向他道歉。他忍不住拉紧对方的手腕,默默湿了眼眶。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明明是我负了你……

  为什么要忍受我的无理取闹?明明是我自私任性,一味只向你索取……

  舒权,我曹瑞到底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

  曹瑞睁开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恍惚想起自己早已不在雕梁木造的皇宫中,不再是天下至尊、四海共主的卫朝天子,只是一个连身份姓名都不存在于世的虚幻之人。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房间里陌生又逐渐习以为常的一切,梦境中的过往和眼前的现实交叠起来,愈发模糊了边界。

  他很怀念梦境之中的前世。

  前世他大婚的那一日,夏侯成并不在他身边。那人毫不掩饰刻意提早离京,避开自己婚礼的意图。

  他默认了男人的做法。连他自己也觉得,夏侯成不出现在婚礼上,对彼此都好。

  他不必当着夏侯成的面迎娶新妇,执他人之手誓言白头。

  夏侯成也不必在他前面强颜欢笑,假意向他恭喜祝贺。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与夏侯成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光。既然自己的婚事无法避免,至少,不要当着对方的面……

  他从未对自己的结发之妻虞氏有过半分情意,甚至连与对方同房都极度厌恶。勉强几次,也是敷衍了事,自然不可能强求子嗣。

  可是后来,他遇到了合意可心的毛氏,登基之后不顾虞氏强大的宗族势力,立了出身低微的毛氏为皇后。

  他对毛氏、以及其他一些中意的妃嫔们的确是喜爱的,可他觉得那并不妨碍他与夏侯成的感情。他的后妃们也不可能与夏侯成相提并论。

  他的父皇生前也有不止一位入幕之宾,也有后宫美人无数。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认为有何不妥。

  包括他自己。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前世的夏侯成究竟是如何痛苦地忍受着自己的“不忠”,却固执地坚守着对自己的忠诚。

  他相信那个死心眼的男人一定会如他自己所说,“除你以外再无旁人”,忍受着独自领兵在外的孤寂,连找风尘女子逢场作戏都不会动分毫念头。

  他也相信他迎娶关氏为妻确实如他自己所言,只是为了报答恩情。以那人的性格,必定会对关氏说得明明白白,给予对方充分选择的自由。

  自己何其有幸,能得他钟情至此。

  而自己又是何等任性,仅仅因为自己觉得夏侯成娶妻一事乃是“背信食言”。

  恃宠而骄。

  自己嘴上说着希望对方也能娶妻生子、享受人间天伦,却因为多年来对那男人的了解,认定对方不会听从劝告。

  因而关氏的存在于他而言犹如芒刺。而在关氏看来,自己束缚了夏侯成的一生,利用加摆布,自私又任性。

  他前世从未与夏侯成的妻子和解过,而夏侯成也从来没有真正弄明白。

  怪只怪自己,不愿以帝王之尊出尔反尔,更说不出口叫对方休掉妻子、一辈子做自己的禁|脔|独宠。

  今时今日,自己愈发一无所有,更是连一丝利用价值都无法给对方提供了。

  他都忘了,夏侯成本就是出类拔萃、风流倜傥的人物。前世多少女子爱慕他、多少男子仰慕他,总令自己暗地里自惭形秽。

  今生又是如此。只要赵舒权愿意,鲜花芳草任他采摘把玩。而那个傻子年近三十仍为自己守身,让他深感“不愧是你、夏侯舒权”。

  事到如今,自己已不能像前世那样,为他提供野心的后盾,也不能再给他权力地位、财富荣耀……

  自己一无所有,拿什么给人家?能够给的,唯有这具身体。若能为对方所用,他觉得多少也能算是提供一点补偿。

  对方却又不要。

  他告诉自己,想让自己有的选、想让自己再不勉强、想让自己一生幸福随顺……

  怎么会有人傻到这个份上?

  这世间当真会有人不求回报,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么?

  洗漱更衣之后,他下了楼,赵舒权正在跟张伯一起忙着将花色丰富的早餐端上餐桌,看到他立刻堆上满脸的笑。

  “早餐刚好准备好了,快来吃吧。进组之后又有段时间吃不到张伯的手艺了。”

  今天是电影《昙华恋》的开机日,也是赵舒权和他一起正式进组的日子。

  曹瑞看了一眼放在门口的两个行李箱,问赵舒权:“你真的也要跟我们一样住在影视基地封闭拍摄?公司怎么办?”

  赵舒权把筷子递给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都安排好了。既然要拍就要拿出专业的精神,别忘了我演的可是男主啊。”

  曹瑞忍不住笑意:“你剧本看完了吗?”

  赵舒权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这么在意了?”

  曹瑞低头喝豆浆。

  吃了一会,他突兀地告诉对方:“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了前世的你、夏侯成。”

  对面有一点尴尬,他感觉到了。放下手里的碗,他抬起头认真地端详对方:“你跟夏侯成确实长得不太一样,赵舒权。”

  赵舒权明显很紧张,盯着他看。

  “有的时候,我确实分不清楚,你到底是夏侯成、还是赵舒权。尽管你改了名字,但……你知道要接受这种改变,确实也不大容易。”

  说完,他有意停下等了片刻,等到赵舒权近乎小心翼翼的反应:“那你的意思是……你更喜欢……夏侯成么?”

  “夏侯成的胆子可比你大多了。”曹瑞淡淡地夹了一块黄油面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再说。你呢?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赵舒权一阵委屈,曹瑞同样感受到了。

  他宣告了自己思索之后的答案:“你想让我重新选一次,那我就如你所愿。赵舒权,你要试试跟我谈恋爱么?就以这次电影的拍摄周期为限,你愿意么?”

  他知道赵舒权不可能回答说不愿意。他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