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却将万字平戎策>第41章 古刹闻钟鸣

  柳柒一回到相府便直奔书房, 本想抄几篇《楞严经》静静心,可无论下多少次的笔,手腕始终颤抖不已, 难以书写出半个字来。

  天色早已黑尽, 书房内灯烛摇曳, 甚是明亮。

  柳逢不知道韩御史给自家公子说了些什么, 可从公子的反应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从五岁开始便一直跟在柳柒身旁,对公子的脾气了如指掌, 若非遇到了棘手事, 公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

  书房的地板上铺满了废弃纸团, 柳逢站在门口踯躅不前,直到又有一只揉皱的纸团滚到脚边时, 他轻叹一声走将过去:“公子还没用晚膳,是否让属下为您传膳?”

  柳柒放下笔毫, 微微摇头:“不必了。”

  柳逢担忧道:“公子今日甚少饮食,多少吃点罢。”

  柳柒抬手按住眉心, 语调甚是疲惫:“我乏了,回房歇息。”

  柳逢颇为无奈,只好伺候他洗沐就寝。

  更声敲响,月色渐浓。

  春末的夜晚不再寒冷, 柳柒沐浴之后只穿了一件素色的中单, 满头乌发垂泄, 眉目也被衬得柔润, 宛如墨描。

  屋内熏了香, 安神香的气息若隐若现, 足以抚慰心神。

  他吃了半杯温茶后拿过剪刀来到哔啵作响的落地灯前, 揭开灯罩剪下一截灯芯,转身之际,余光瞥见窗外人影倏动,他不必抬眼便知来者是谁。

  云时卿轻车熟路地推开窗叶翻了进来,目光落在那道日渐消瘦的背影上,款步往这边走来。

  柳柒对他熟视无睹,握着剪刀走向另一只落地灯,照例揭开灯罩剪短了芯子。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寝室内落针可闻,偶有两声灯油炸溅的哔啵声传开,更显气氛诡谲。

  半晌后,柳柒淡声开口:“云大人深夜造访,莫非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还会继续纠缠下去?”

  云时卿嘴角动了动:“不是。”

  “难不成是来嘲笑我的?”

  “不是。”

  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那你来做什么?我今日蛊毒没有发作,暂时用不上你,请回罢。”

  云时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朝这边走来。柳柒在书房未能得到发泄的情绪通通在此刻爆发,他握紧剪刀猛地向自己的腹部刺去,云时卿眼疾手快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柳柒微笑道:“韩御史说,我与这孽种生死与共,父生子生,父死子亡。我想验证一下韩御史的话是真是假,若这一刀下去他死我生,就足以证明韩御史的话不足信,若我们都死了,正好得解脱。”

  云时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用力收紧了虎口。柳柒腕骨吃痛,剪刀倏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四目相交,两股怒意渐渐腾升。

  “你这么想死?”云时卿沉声发问。

  柳柒道:“我不想死,只是不愿让这个孩子活下来罢了。”

  云时卿呼吸一紧,蓦然间,他握着柳柒的手腕将人拽至床前,控制住力道把他推倒在锦被里,旋即牵着那只微凉的手放在受了孕的腹部,双目染了怒色,格外地红:“你若不喜他,大不了生下之后再掐死,何必非要拿命去赌?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柳柒不解地蹙眉:“此话何意?”

  云时卿漠然道:“没什么意思。”

  柳柒唇角轻扬,勾出一抹凉薄的笑:“你我的确在纳藏国成了亲拜了堂,甚至连洞房也入了,可那又怎样?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云大人真以为我会为你生儿育女?”

  云时卿眯了眯眼,怔然道:“什么逢场作戏?”

  柳柒笑意渐浓:“云大人亲口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云时卿思索片刻,瞳孔不自禁扩大。

  柳柒无视掉他的反应,反握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按在平坦的腹部:“我是男子,本不会孕育,多亏昆山玉碎蛊赠予的福报,才让我体会到了怀胎的苦痛与折磨。一个逢场作戏得来的孽种,我凭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寝衣单薄,绸面柔滑,云时卿能清楚地感知到布料之下的那片肌肤的温度。

  胎儿不过两月余,尚不足显怀,即使如此亲密地靠近,也难以触到半点隆起的弧度。

  可是触不到不意味着没有。

  两道身影紧密不分,连彼此的呼吸融在一处了,云时卿下颌微动,眸光渐渐变得晦暗。

  几息后,他撑着手臂从柳柒身上起来,掌心里还残存着对方的余温。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柳柒平躺在床,双目凝向虚空,全然无神。

  更漏缓缓流逝,直到三更的梆子敲响,紧闭的窗叶适才被人打开。

  一阵窸窣的动静后,云时卿潜入夜色消失不见。

  次日休沐,不必早起上朝。柳柒昨天夜里未能好眠,晨间起床时略有些憔悴,洗漱后正欲用早膳时,前厅忽然响起了一阵吵嚷声。

  不多时,陈小果脚下生风般冲进后院,还没来得及迈上石阶便扬起拂尘高声叫嚷道:“柳相柳相,贫道回来啦!”

  当初陈小果随柳柒从蜀地来到了京城,因其道心不稳,初入京就被红尘迷了眼,小道士一怒之下前往五岳观修行,誓要断绝尘念方可下山。

  柳柒微微一笑:“道长这么快就摒除尘念下山了?”

  陈小果在桌前坐定,用眼神示意柳逢再添一副碗筷,旋即应道:“贫道道心坚定,只需在山中打打坐就能除却凡心,倒是柳相你——止一月不见,怎这般憔悴了?”

  柳柒面色不改,却没接他的话。柳逢轻咳一声,说道:“陈道长快些用膳罢。”

  陈小果往桌上扫了一眼,眉心紧了紧:“这么素?”

  柳逢道:“公子最近吃斋礼佛,顿顿都是如此。”

  陈小果道:“无妨,一会儿你让厨房多备些鸡鸭鱼鹅与烧酒为贫道接风洗尘,不妨碍你家公子拜佛的决心。”

  柳逢:“……”

  用过早膳后,柳柒乘马车出了城。

  旭日昭昭,碧空如洗,郊野草木苍翠,林中繁花盛放,暮春之景怡人心魄,冶人情操。

  金恩寺的香火素来鼎盛,如今天气转暖,前来进香礼佛之人络绎不绝,山道上的车马轿舆一眼望不到尽头。

  三千长阶迢迢漫漫,极少有香客从此处上山。马车来到山脚时,柳逢特意掀开轿帘,本打算问一问柳柒是否要步行而上,竟不想自家公子早已睡过去了,他没有打扰,遂驾着马车沿山道而上。

  柳柒与金恩寺的慈济大师已结识了七年,每每来庙里进香后都要随慈济前往慧心禅院听琴煮茶,今日也不例外。

  近来天气晴好,了尘亭下那口池塘里的睡莲已然出了苞,苍碧的莲叶间零星缀着几抹雪白,偶尔有几只尾鳍繁大的胖头鲤穿梭而过,颇有山水墨画的怡然雅姿。

  慈济抚了两支琴曲,桌上檀香袅袅,与早春新茶的香气相融,沁人心脾。

  柳柒坐在蒲团上漫不经心地品着茶,偶尔往煮茶的泥炉中添两块炭。

  他左手腕骨上有一圈乌青,是昨夜用剪刀刺向腹部时,被云时卿大力捏握所致,他心不在焉地吃茶添炭,丝毫没注意到老和尚早已将他的所有神态都看进眼里了,包括这片淤痕。

  一曲毕,慈济笑问道:“柳居士觉得这茶如何?”

  柳柒杯中茶水已然见底,他又续了一杯送入口中,英挺的眉峰顿时拧成团,口中茶水堪比黄连,苦涩难当。

  他强忍苦味咽了下去:“此茶甚苦。”

  慈济道:“方才柳居士接连饮了三杯,却从未觉得它苦。”

  “让大师见笑了。”柳柒失笑,却也疑惑,“敢问大师这是什么茶,怎这般涩苦?”

  慈济捻着佛珠,声音浑厚,却又透着一股子老者的慈祥:“此茶名唤‘孔雀泪’,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经由孔雀的眼泪浇灌之后方可抽芽,数十年难得一钱,可遇不可求。”

  柳柒仍是不解:“如此极品的茶,理当甘醇清香,为何涩嘴清苦?”

  慈济大师笑了笑,说道:“茶叶本该是甘醇清香的,可孔雀的眼泪却是世间至苦之物。无论再甘甜的东西,一旦沾了苦,便难寻其味。”

  柳柒垂眸凝视着茶盏,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慈济又道,“柳居士的心依然困囿于方寸之间,千般贪嗔万般痴恨皆为苦。”

  柳柒问道:“如何才能得到解脱?”

  慈济道:“可得解脱时,唯心自明、唯心自疏、唯心自理、唯心自在。”

  柳柒再次看向茶盏,默然半晌,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滚过咽喉,不留半点余甘。

  饮完这壶苦涩的孔雀泪,两人又在了尘亭论了许久的禅。至正午,柳柒用过斋饭之后便在禅房内小憩,醒来已近申时,而后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法堂听住持讲经。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庙里的香客陆续下山,热闹了一整天的寺庙逐渐变得冷清起来。

  听完讲经已是酉时过半,柳柒在庙里待了大半日,暂时将心头的苦闷与焦躁压了下去。

  他将慈济赠予的“孔雀泪”交给柳逢,柳逢瞧了瞧这只雕花的红檀盒子,未免有些好奇:“公子,这是什么?”

  柳柒道:“慈济大师送的一盒茶叶。”

  “茶叶?”柳逢蹙眉,“公子府上的茶叶堆积如山,收这么多,何时才能吃完?”

  柳柒笑道:“偶尔换换口味倒也不错。”

  主仆二人往山门走去,途径观音殿时,竟意外在殿外的竹林旁遇见了朱岩。

  很显然朱岩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柳柒,愣了愣,继而近前拱手揖礼:“见过柳相。”

  柳柒余光微动,下意思往周遭扫了一眼。

  ——既然朱岩在此,想必云时卿也在庙里。

  云时卿此人甚是孤傲,从不信鬼神,也极少去寺庙道观等地参拜,现下在金恩寺里相遇,着实令人吃惊。

  柳柒虽然诧异,却不愿与云时卿碰面,对朱岩道一声“免礼”后就离开了。

  霞光如火,天际层层彤云密布。

  庙里香客散尽,青石小径上只余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松如鹤,俊美无俦。

  “咚——咚——咚——”

  钟声敲了三响。

  柳柒缓步前行,抬眸时眼底映进一片红霞。

  晚风拂过,发带轻扬。

  藏在袖中的一双手无声蜷紧,直到离开寺庙后方才舒展而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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