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却将万字平戎策>第39章 白狐定情物

  御史大夫韩瑾秋, 字承安,江陵府人士,时年三十七岁, 进士二甲第八名出身。

  此人在朝中鲜少结交朋友, 也从不参与任何党政之争, 他与柳柒除了政务上的往来之外, 私底下几乎很少有过联系。

  对于他的这重身份,柳柒倍感意外,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毕竟入仕为官者, 无论初心如何, 最终都难逃洪流洗濯。

  功、名、利、禄,总得谋一个才是, 偏偏韩瑾秋无所求,和这些都不沾边。

  待徐靖离去后, 云时卿又推开窗叶翻身入内:“看不出来啊,韩御史年轻时竟然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传奇。”

  柳柒坐在八仙桌前静默不语, 云时卿问道,“你打算何时去找韩瑾秋?”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云时卿道:“当然有关系,大人如今肚子里还怀着下官的孩子,身为孩子的生父, 下官自然有权知道他的去留。”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柳柒心情难得愉悦, 便笑了笑:“行宫内人多眼杂, 待回到汴京后再寻个机会面见韩御史, 只要除了这恶蛊与孽种, 你我之间就再无任何关系了。”

  云时卿轻掀眼帘, 嘴角挂着一抹凉薄的笑:“是吗?”

  柳柒淡漠道:“怎就不是?”

  云时卿兀自饮了半盏茶,旋即起身来到窗前,踏入微薄夜色消失不见。

  夜宴时,百官齐聚,昭元帝特意命人将受伤的二皇子抬去前殿享受晚膳。

  今日宴席上的食物均是众臣工白日里射猎所获,经御厨精心烹制,便成了一道道可口的佳肴美味。

  柳柒现今仍不能闻见油腻荤腥气,面对满桌的生肉熟肉,胃部阵阵痉挛,搅得他难受不已。

  赵律白离他近,转头时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不禁担忧道:“砚书,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抱恙?”

  柳柒强忍恶心勉力一笑:“臣不及殿下英武,今日在林中待得太久,微感疲乏。”

  赵律白道:“无碍就好,用过晚膳你就回房歇着吧。”

  柳柒颔首道:“臣领命。”

  赵律白对身后的宫婢吩咐道:“柳相爱吃炙鹿肉,替柳相布菜。”

  柳柒胃部一紧,却又不得不拿起竹箸将宫婢夹来的炙烤鹿肉一片片吃进肚子里,荤腥入喉,腹部翻江倒海,柳柒屏息压下不适,忍了又忍才没有让自己在席间呕吐出来。

  二皇子负伤之事早已传开,此刻借着宴席之便,诸多朝臣相继执杯前来问候,酒气弥漫开来,令柳柒的内息逐渐不稳。

  满桌菜肴连半片菜叶都找不见,在吃完第五块鹿肉后,柳柒实难再忍,便以如厕为借口离了席。

  天鹿苑行宫有着“小江南”的别称,亭台楼榭、山环水旋,甚得雅趣。

  这个季节正值牡丹盛放,苑内的牡丹丛颜色各异,却都同时竟放,艳冠群芳。

  柳柒疾步穿过花丛来到一处僻静角落剧烈地呕吐起来,本该是人间美味的炙鹿肉如今竟成了他的噩梦,连闻上一闻就足够难受好一阵子了,更何况将它们悉数吃进肚子里。

  鹿肉的色泽与气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柳柒吐了又吐,腹部几近痉挛。

  正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轻轻触上他的后背,他警惕地回过头,见来者是云时卿,不由吐得更厉害了。

  云时卿一边替他抚背顺气一边说道:“晚宴上全是肉食,我就知道你会不舒服。”

  柳柒吐完之后嗓子又疼又涩,语调略有些沙哑:“那我是不是应该夸云大人‘未卜先知’啊?”

  云时卿谅他此刻不适,便不与他拌嘴,递出一方手绢给他擦拭嘴角的秽物,而后走向不远处的莲池处,折一片荷叶卷成漏斗状,接了半斛清泉水供他漱口。

  柳柒坐在石凳上漱了口,缓和良久才逐渐恢复过来。

  云时卿不自禁将目光移向他的腹部,腰带之下平坦一片,丝毫不见有怀孕的痕迹。

  少顷,柳柒起身欲返回夜宴场地,却在迈步之际被身旁的男子扣住了手腕:“宴席上非酒即肉,你闻着会不舒服的,不如就在这里避一避。”

  柳柒挣脱手腕,淡声道:“二殿下还在席间,如今殿下受了伤,恐有诸多不便,我得去看一看。”

  云时卿冷哼道:“他受伤了与你何干?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柳柒道:“至少我不会放任他被人欺负、被人算计。”

  云时卿眸光翕动,旋即失笑:“柳砚书,你对他可真够忠心的。”

  柳柒不置可否,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绢子,沉吟几息后说道:“有劳云大人方才对我的照顾,这条手帕待我洗净后再还给你。”

  云时卿静静地看向荷塘,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不多时,柳柒返回宴席上,赵律白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但还是小酌了两杯,微醺时两颊浮着一层酒意。

  春蒐盛宴,飞觥献斝,群臣尽欢。正这时,坐在上首的昭元帝忽然开口:“今次围猎,众臣工收获颇丰,无论多寡,均予以嘉奖。”

  殿中众人齐声道:“谢陛下隆恩——”

  坐在右前首的师旦笑盈盈地道:“天鹿苑猛兽繁多,三殿下今日猎了一头猛虎,如此神物英姿,着实令臣等大开眼界。”

  国子祭酒卢仪道:“三殿下年仅十八,竟不想有如此神力,微臣钦佩不已。”

  云时卿气定神闲地道:“殿下一箭射中那大虫的眉心,令其当场毙命,如此精准的箭法,臣倒是少见。”

  有人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禁好奇:“莫非除了三殿下之外,云大人还见过能使出这等箭法的人?”

  云时卿淡淡一笑:“一位少时相熟的故人罢了。”

  还有人想细探究竟,却见左前首的丞相大人缓缓起身,对昭元帝拱手道:“启禀陛下,二皇子殿下的爱马今日受惊发狂,致使二殿下落马摔伤,陛下傍晚时命人去查了个中缘由,臣现下斗胆一问,不知此事是否已有眉目?”

  昭元帝笑道:“柳相放心,朕既然答应要给律白一个交代,焉能食言?”

  夜宴结束,昭元帝命人将赵律白送回东苑,并陪他下了几盘棋后适才离去。

  他们父子二人难得这样独处,柳柒没去打扰,径自返回西苑。

  二更已至,西苑各个房间的灯烛相继熄灭,柳逢持一盏油灯来到内室,见他家公子正握着一卷书册在灯下闲阅,不由说道:“公子,您该歇息了。”

  柳柒道:“还不困。”

  柳逢还想再劝,余光忽见窗外有人影闪过,他立刻握紧佩刀来到窗前,沉声道:“谁?”

  “我。”

  柳逢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当即回头看向自家公子,见他不为所动,便做主打开了窗叶:“云大人,您怎么来了?”

  云时卿一手端着热腾腾的素面,一手撑在窗沿上,娴熟利落地翻窗而入:“你家公子晚间被迫吃了几片鹿肉,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我担心他饿死,于是煮了碗面条送过来。”

  柳逢眸光翕动,继而捂住肚子说道:“属下许是吃坏了肚子,疼痛难忍,云大人、公子,您二位先聊着,属下去去就来。”

  说罢疾风似的溜了出去。

  云时卿将面碗放在柳柒肘边,温温吞吞地在另一侧落座:“吃吧,没有下毒,也没有偷偷往里面撒锅底灰。”

  柳柒此刻的确有些饥饿,懒得和他斗嘴,遂端过面碗开始享用。

  这碗面极素,只添了少许清油,佐几片时令蔬叶,味道出奇地不错。

  云时卿拿过他手边的书籍百无聊赖翻阅起来,依然是烂俗的志怪话本,譬如狐妖、花妖、蛇妖、兔子妖初涉红尘爱上清俊懵懂却又心地善良的书生。

  “大人的口味还真是十年如一日,难道就看不腻吗?”云时卿兴致缺缺地合上书本,如此问道。

  柳柒喝了两口面汤,淡声道:“我看什么书那是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云时卿附合道:“是是是,下官管不着大人的喜好,下官不该多嘴。”

  柳柒放下面碗,擦净嘴角汤渍后默默看了他一眼,云时卿知他在赶客,却故意曲解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是否要下官留下来侍寝?”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多谢云大人煮的面,天色已晚,云大人早些回去罢。”

  云时卿笑了笑,忽然将话锋引开:“大人如何看待二殿下落马之事?”

  柳柒道:“此事不需要我如何看待,只需要陛下看在眼里即可。”

  云时卿道:“人人都说三殿下与陛下年轻的时候极为相似,连陛下也颇为赞同,今日大人也看见了,陛下对三殿下猎虎之事甚是欣赏,无论旁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获得陛下的认可。”

  柳柒抬眸,淡淡一笑:“三殿下的确幸运,上有母亲和舅舅庇护,下有云大人这样的能人扶持,若是再无能些,便说不过去了。”

  云时卿也笑了笑:“这话你对我说没用,三殿下有能力与否非你我所能评定,既便他是个废物,可陛下乐意把他当掌中宝疼着宠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只能顺从圣意。”

  柳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初老师传授你我诗书大义时,可不曾这样教过。”

  云时卿问道:“敢问丞相大人,你所谓的‘诗书大义’是怎样的?是三纲五常八德十义,还是绝境求生隐忍苟活?”

  柳柒垂眸不语。

  云时卿又道,“我当年选择三殿下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大人觉得我的做法是错误的吗?”

  那双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柳柒依然默不作声。

  云时卿勾了勾唇,起身整理衣袍:“既然大人不需要下官侍寝,下官便不打扰了。”

  待云时卿离去后,柳柒又去院中的石亭静坐了片刻,直到露气来袭,他才在柳逢的劝说下回房入睡。

  翌日,昭元帝携群臣入林围猎,赵律白腿骨受伤不宜走动,只能留在行宫内修养,柳柒自然也留了下来,陪他下下棋、练练书法,以此来消乏解闷。

  正午时分,赵律白正欲午睡小眠,却听得底下人向他汇报,道是陛下派皇城司查探银针刺马一事已经有了结果,赵律白当即把人叫到东苑问了个清楚,那皇城司的侍卫道:“小人也只是听徐大人提了一嘴,殿下您的马夫昨夜不堪受刑,已全部招供,道是他看守马厩那晚的确有人找他喝酒赌钱,他只松懈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人作了手脚。”

  柳柒问道:“是何人来赌的钱喝的酒?”

  侍卫结结巴巴地道:“据说……据说是……是三殿下的人。”

  这个答案似乎在预料之中,柳柒和赵律白异常平静,谁也没有绽露出半点诧异之色。

  傍晚,昭元帝狩猎回宫,洗沐更衣出来时,见赵律白正坐在殿中,他愣了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赵律白在侍从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对他拱手道:“听闻陛下狩猎归来,儿臣特来向您问安。”

  昭元帝道:“朕领了你这份孝心,只是你如今有伤在身,还是莫要随意走动,快回去修养罢。”

  赵律白不为所动,说道:“陛下,听说儿臣的马受惊之事已经查明,不知陛下该如何定夺?”

  “你听谁说的?”

  “皇城司的人。”

  昭元帝侧眸看向他,良久后沉声说道:“此事疑点重重,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回京后再让沈离彻查。”

  赵律白眼眶微微泛红,嗓音略微哽咽:“明明已经水落石出了,陛下为何不肯承认?”

  昭元帝眯了眯眼:“你让朕承认什么?”

  赵律白道:“承认是三弟加害了儿臣。”

  昭元帝下颌紧绷,呼吸甚是急促,就这么怒视着他,竟一句话也没说。

  赵律白哑声道,“您说过要给儿臣一个交代的,父皇……”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喊出这个称谓了,甫一出口,昭元帝眸色微变,诧异难掩。

  良久,昭元帝深吸一口气,对殿内的内侍官道:“送二殿下回去。”

  赵律白怒然推开内侍官,嘴里似是在央求:“父皇,您偏心了这么久,就不能疼儿臣一回吗?”

  昭元帝闭了闭眼,重复方才的话:“送二殿下回去,谁敢抗旨,立斩不饶!”

  内侍官们不敢违抗圣令,小心翼翼地扛着赵律白走出大殿,赵律白顾及着自身的颜面。也顾及着这些内侍官的生死,终是没有嘶吼出声,忍着泪被人抬了回去。

  此番春蒐收获良多,三皇子赵律衍表现突出,昭元帝原本打算赏他珠宝五百颗、锦缎三百匹、黄金千两,然而三皇子暗中派人给二皇子的马作手脚一事终是没能包住,很快便在臣工之间传开了。

  三皇子如此德行与做派自然要遭受朝臣的非议,众口难调、众怒难犯,昭元帝只能改赏为罚,罚俸半载,并禁足一月。

  四月廿日,春蒐队伍启程回京。

  出发前下起了毛毛雨,路面湿滑,马车行进困难,速度大减,回到汴京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颠簸了好几天,柳柒疲惫不堪,腹部隐隐发紧,他立刻将孟大夫唤来探了探脉,孟大夫给出的结果与从前无异,腹中的胎儿依旧平安无恙。

  无奈之下,他只能书一封拜帖送至韩府,邀韩瑾秋明日酉时前往云生结海楼一叙。

  入夜后,相府护卫照例巡视府宅,途经后院时又见云大人翻墙进府了,早已熟读过《宿敌丞相惹风月》、《恨海情天录》以及《绝艳郎君孽缘传》的护卫们对此见怪不怪,甚至毕恭毕敬地向云时卿揖了一礼。

  云时卿没有搭理他们,径自往柳柒的卧房走去。

  柳柒见到这人,不悦道:“你又来做什么?”

  云时卿问道:“你准备何时与韩瑾秋见面?”

  柳柒微微抬眸,不答反问:“你也要见韩御史?”

  云时卿道:“蛊虫之事虽然与我无关,可你腹中的孩子却和我有莫大的干系。你们见面时捎上我即可,免得我再下拜帖。”

  “明日酉时,云生结海楼。”话毕,柳柒开始下逐客令,“云大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离开了。”

  云时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柒蹙眉:“云大人还有何事?”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他的腹部,直到对方转过身时,云时卿才悠悠收回视线,旋即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毛绒绒的物什塞进柳柒手里。

  柳柒垂眸瞧了一眼,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狐制品,这狐狸乃是由真正的狐狸皮毛裁剪缝制而成,身体里面软软乎乎,约莫是填充了棉絮,肚子鼓鼓囊囊,仿佛怀了小狐狸崽儿。

  柳柒冷不丁想起几日前云时卿在林中说的那句“是一只怀了崽的漂亮狐狸”,顿时将手中的物什扔了回去:“拿着你的狐狸赶紧离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云时卿笑道:“这狐狸可是下官照着大人的模样缝制的,大人当真不要?”

  柳柒淡漠地道:“滚。”

  云时卿掂了掂小白狐,而后翻过窗沿消失不见。

  下一瞬,那只小白狐“嗖”地一声透窗而入,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柳柒的床头。

  柳柒呼吸一紧,抓住那只狐狸毫不留情地扔出窗外了。

  正当他关窗之际,小狐狸再次被扔进屋内,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几下,露出了胖乎乎、圆滚滚的肚皮。

  柳柒闭了闭眼,静默几息后拾起那只狐狸,而后打开拔步床的屉盒,将它放入盒中紧紧锁上。

  眼不见心不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22 23:55:06~2024-01-23 23:4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炸毛可乐_17 3瓶;唐陌的书、丶curta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