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噩梦的余韵中惊魂未定，周牧晨心中不安感更甚。再加之整个屋里就只他一人，槐夏也不知所踪，静谧的气氛实在有些诡异。他连忙翻身下床，打算去屋外一探究竟。
白天里不像晚上一般方便躲藏，周牧晨担心昨夜的那群人还会纠缠不休，所以开门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发现。他闪身躲进了一个小巷中，避开了路上来往的村民。周牧晨一边低着头缓缓地向外走着，一边四处留意着是否有程暮的踪迹。谁知就在他与两个村民擦肩而过的同时却意外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其中一个人说：“哎，你听说了吗，老程家那个大儿子今天要被拉去沉塘啦！老程家两口子还自发向村长申请让大家都去看呢，说是要保全他们程家的清白！”
另一个人回道：“真的啊？那可是自己的亲儿子，那两口子也是狠得下心的，也下得去手！”
“谁说不是呢。以前像这样因为不守德而被处沉塘的都是自家的媳妇儿或是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怪就怪程家这小子天生一副女儿家的命，嫁了人又不守德，与人私//通还敢回来，定是要被家里抛弃的。他自己命不好，也怪不得别人什么。”
“可是我听说昨儿个夜里他与他那情郎不是跑掉了吗？怎么今天突然又...”
“本来是跑掉了呀，但今儿个一大早，李家那寡妇找到了村长，说程家的小子就在她屋里，这才有的这一出。至于他的那个情郎，许是昨晚见势不对，扔下他跑掉了吧，谁又知道呢！快别说了，等人到齐了可就要开始了，咱们村可是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的大场面了，今天我们可不能错过这一场好戏啊！”
“......”
一场短短的对话情绪转变丰富，时而感慨叹息，时而兴喜激动，就像是茶馆的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而书中人的遭遇却是与他毫不相关的。不过是凑了个热闹，看了个乐子罢了，谁会在意呢？总归是唏嘘过后，明日便会被遗忘。可周牧晨却像是被天雷劈中了一般愣在了原地，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惊人的信息进入他脑子里的那一刻似乎是将他的大脑炸毁了，让他无法思考，无法接受，甚至无法调动自己的四肢来做出合理的动作应对当前的情形，只觉浑身都直冒冷汗。
周牧晨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惊醒过来，抬眼一看那两人已经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他连忙追了上去，将二人拦住，急切地问道：“你们刚刚说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那村民被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惊住，只觉得诧异又奇怪，于是没好气地问道：“你谁啊？”
周牧晨却像没听见似的，直接无视了他的话，只紧紧地把住他的肩膀，大声吼道：“程暮在哪儿？！快告诉我程暮在哪儿？！”
村民被这人眼中的狠厉与阴鸷吓到，又反应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于是不禁有些发抖，结结巴巴地道：“就在...前面，东...东边的那个湖那儿...”
周牧晨放开了手，猛地冲了出去，不再去管那两人。他沿着村民所说的方向死命地奔跑，脑子里却全是梦中程暮呼唤他的声音。在跑了没多远的距离后，四周聚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使他不得不减缓了步伐。人群中有一些人许是昨天参与过闹剧，似乎认出了他的身份，却也没有徒然地上前，只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周牧晨则在人群中匆忙地寻找着程暮的身影，此时他丝毫不再管旁人的眼光，只一边不断地挤开人群向前走着，一边四处张望地寻找着。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聚集于前方不远处的湖边的那群人身上。
站在那里为首的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起来像是这个村子的村长。站在他旁边的则是程暮的父母，他们面露凶相地站在那里，身边也没有带着年幼的程玉。而程暮则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押住，正跪在湖岸边。他被粗粝的麻绳紧紧捆缚着，脸上尽是平静的绝望。而他的至亲，还有那些看着他从小长大的熟悉的人们，却都无比冷漠地站在那里，亲手策划了这一场残忍的审判，决心如此草率而轻易地夺去他的性命。
目光聚焦在那个瘦弱的身影上时，周牧晨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数倍，立刻朝着那人大喊了一声：“小暮！”而后便控制不住地向他冲去。
叫喊声一下子在人群中炸开，将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可一直混迹在人群中角落处的一个女人却立刻反应过来，指着周牧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快抓住他！他就是程暮的奸//夫，今天就是来劫人的！大家快抓住他！”
女人的叫喊声瞬间将人激了个清醒，很快便有村民动作起来。周围的人太多，周牧晨终归是寡难敌众，很快便被几个人制服下来按在原地，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挣开。
“放开我！！”
“别再挣扎了，你救不了他的，周大少爷。”那女人已然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四目相对，正是卸下了伪装的槐夏，正一脸阴郁地看着他。
“槐夏，是你？！是你害了小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昨天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了吗？难道我的经历还不足以告诉你答案吗？”槐夏哼笑了一声，“当然了，您是周家的大少爷，高高在上，我自是无论做什么都入不了您的眼，也入不了您的耳。您的心上人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就被赶出了周府，多年来的付出都付诸东流，还被家人抛弃，赶出了家门，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再无出头之日，他难道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你疯了吧槐夏？！程暮他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任何！对不起你的人始终都是我，你为什么要冲着他去？！你让他们放了小暮，有什么冲我来！”
“晚了，周牧晨，今天你无论说什么都救不了他的。从昨夜碰到你们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老天还是待我不薄的，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就从没想过让他活着离开！想知道为什么吗？”说罢，槐夏便凑近了那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因为他的存在，夺去了原本我有机会得到的一切。无论是富足的生活，还是你。我与他本是同一种出身的人，骨子里流的都是卑//贱的血，凭什么他能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我却不行？！所以如今我跌入泥底，自然也不会放过一切机会将他碾碎，这很公平。”
“周牧晨，我就是要亲眼看着你们生离死别，阴阳两隔，痛苦至极。”槐夏笑了起来，粗糙苍老的面容上尽是阴毒的表情，形如疯妇。
周牧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仇恨占据了她的理智，如今已没什么必要，也没有时间再与她争论什么了。
就在这时，湖边的人群似乎有所动作起来，几个人在一起埋首交谈了几句，又毕恭毕敬地对着那老人说了什么，在得到他的肯定后便有人占了出来，做了个手势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而后朗声道：“程家长子程暮罔顾人伦德行，与继子私//通，又害人性命，致使夫家家破人亡。今按祖训家规当众处刑，以肃正清白之风，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时辰到了，人来的也差不多了，动手吧。”
“不要！！！小暮！！！”几乎是同一时间，周牧晨大喊了一声，而后便猛地挣动起来。他的动作突然，发力又猛，一时之间竟挣开了桎梏，朝着程暮的方向而去，“放开他！！！”
程暮被人押着跪在那里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牧晨仅在几步之后便又被人死死地按住，无法再上前一步。泪水早已将他的衣襟打湿了，也模糊了他满含绝望的双眼。他望着那人，摇了摇头，悲恸地叫了那人一声：“周牧晨！！”
“周牧晨，别管我了，你快走...”
“周牧晨，对不起，我还是要食言了...”
“周牧晨...把我忘了吧...周牧晨...”
“......”
“哥！你要活下去！要好好活着！”
即使我无法再陪伴在你身边，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悲恸的哭喊声犹如一记沉重无比的锤击，狠狠地砸进了周牧晨的心里，砸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疼。梦中程暮的求救声又不自觉地在他的耳边响起，那时痛彻心扉的感觉也逐渐与现实重合。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最后时刻，程暮真正所说的，是让他好好活着。他甚至没有一声求救，一字一句皆是对即将与那人离别的不舍。犹如当年一别，不同的是，这一次此生都难以再见了。
可惜刽子手并不会被轻易打动，他们沉默着将人拉了起来，在他的脚上绑上沉重的石头，而后便将人推到了湖边，面向那一片同样波澜不惊的湖泊。
“不要...不要！！不要！！！”周牧晨声嘶力竭地痛呼起来，目瞠欲裂。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去挣扎，想要救出那人，却也只是如同困兽之争般难以逃脱。他被几个人合力狠压在地上，俊秀的脸被无情地按在黄沙上摩擦。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毫不在意尘土碾进伤口，只拼了命地挣动着，咆哮着，想要为他的爱人寻求一线生机。“放开他！！放开他！！！不要！！！”
可最后落入耳中的，还是落水的声音。
最后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人消失的身影。
“小暮...小暮！！！”
“程暮！！！！！！”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彻天际，将按住他的几个人都震了一下。一瞬间周牧晨如同失了控的猛兽一般猛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出去冲向那人。按住他的几个村民一时不备松了手，周牧晨便立刻站起身来冲出去了几米的距离。但那几个人很快便反应过来，立即追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死死地压住。几个人都使出了吃奶般的力气才将发狂暴起的周牧晨挟制住，彻底切断了他上前救人的生路。
围观的人群许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纷纷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看起来是在长叹与唏嘘，却始终未有一人真正地上前去阻止或挽救过半分。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的时间，直到他们认为程暮已再无生还的可能了，那些人才将周牧晨放开，任由他狼狈地站起身来，又连滚带爬地朝着湖岸边而去。
而那湖面此时早已恢复了平静，甚至连一丝波澜和涟漪都不再有。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这湖面一般平静。所有人都知道，生死已成定局。
可周牧晨还是跳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毫无停顿地跳了下去。
现场顿时一片惊呼，更有些胆小怕事的人闹成了一片。
“他怎么跳下去了？！他不要命啦？！”
“不会是想给程家那小子殉情吧？！”
“他不是我们村的人，又是周将军的儿子，要是死在这里了，我们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啊？”
“是啊，急死人了！真是晦气，偷//情还偷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弄这么一出，也不知道死远些。”
“......”
“好了，都别管了，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怪不得别人。”
“随他去吧。”
村长苍老年迈的声音一出，村民们也就纷纷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但总有几个好事的人不肯罢休，一直起哄。就在这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两人已然葬身于湖底，不会再有任何波澜之时，周牧晨却突然破水而出，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所有人都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却纷纷伸长了脖子盯着那满脸煞白的人，就像是在盯着什么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鬼魂一样。
周牧晨将头伸出水面的那一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氧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肺中，这才使得他清醒了几分。而后他费力地将怀中的重物托起，紧紧地抱住后又艰难地朝着岸边移动，直到靠近之时人们才发现他抱着的是程暮。
那人紧闭着双眼，面色发白，了无生气。周牧晨却用尽了力气将他托出水面，以确保他的呼吸。在水中不比在地面，他的力气几乎已经耗尽了。然而在场的人群也仍旧冷眼旁观着，未曾有人上前过一步。他们有的脸上露出了或不可思议或恐惧或同情的表情，也有的实在不忍想要上前帮忙却也因一旁的人摇头阻拦而就此作罢。只有周牧晨在一点一点地努力着，直至用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想要将那人的魂魄拉出地狱。
可惜已经太晚了，他被压制住的时间太久，进入水里搜寻的时间太长，程暮被捆缚于身的石头拉着沉入了水底，早已停止了呼吸。
周牧晨将他拖到了岸边，连忙用在德意志学习时学来的急救方法按压那人的胸腔。他一边按一边不停地唤着那人的名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以挽回那人的生命。“小暮...你醒醒小暮...是我啊小暮...小暮...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良久，那人还是没有半分要苏醒的迹象，更不会有任何回应。他就像睡着了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却平静，欣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一如往日他的眼泪挂在那里的模样，只是再不会像那时一般生动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看这一对眷侣生死相对，阴阳两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牧晨也从一开始的怀有希望到最后变成了彻底的绝望。他颓然地跪在那里，颤抖着将程暮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像他们最后一次依恋时相拥那样，埋下头轻轻地靠住了那人，又带着千万分的不舍，像是想要将那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他血肉相融，与他合二为一。
“小暮...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小暮...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小暮...”
“小暮...小暮...”
周牧晨不断地喃喃着，滚烫的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程暮的脸上，发间，又落进了泥土里，再不见踪影。他像是一头丧偶的弃兽，痛苦与绝望的浪潮将他整个包围，让人不由得担心他是否会因巨大的刺激而突然暴起伤人。可他抱着那人跪在那里的模样却又是那么的无助，无助到像是失去了走下去的方向和活下去的勇气。
“程暮...程暮！！！啊！！！！！！”
被留下的那一个才是最痛的。
太痛了。
痛到灵魂像是被生生撕裂，连同骨血一起消耗殆尽。撕心裂肺的痛呼与咆哮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的，来自灵魂碎裂时的嘶吼与悲鸣。他痛到了极致，满腔汹涌的爱意仿佛都化为了恨，叫嚣着要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同拖进无边的苦海地狱。
周围的人群被这一幕吓到，纷纷四处逃散，一时之间留在原地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便只剩下了周牧晨一人。他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的目光已然冰冷麻木，久到他的身体已然失去知觉，久到天已将暗，暮色将临，细小的雨滴一点一点地飘落下来。周牧晨此时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几乎丧失了对外界的知觉反应。他机械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将目光落在了怀中抱着的那人身上，看着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上，落入他的发中。他略有失焦的瞳孔这才慢慢聚焦。
周牧晨又将程暮拥紧了一些，俯下身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不让雨水将他淋湿。而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那人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缓慢而蹒跚，坚定而沉重地向前一步步走去。
“小暮，我们回家了。”他轻轻地说，“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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