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寄养>第三十一章 孤帆远影.

  76、

  炎热的风刚吹起,学校小卖铺里的冰柜就插上了电,冰淇淋雪糕的库存也就多了起来。下了课就总簇拥着一群人,围成一团又在一边排成一排。

  周日的自习停了之后,整个学校的氛围都明显活跃了起来。

  我在休息的空闲里接连给母亲打过电话,向她询要生活费,不了了之不但,第三次,她严辞厉问我,“何丽华给过你钱了,你为什么还找我要?在你眼里,我的钱就不是钱是吗?你是不是交了什么坏朋友,在学校乱花钱?”

  我说我不想借何丽华的钱。她叹了几口气,挂断了电话。

  第二日中午,她来到我的学校门口,,在石柱和铁门间的空隙处递给我两百块钱,然后什么也没说,走掉了。

  从市区到镇上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看着她被沙土磨得有些倾斜的低帮凉鞋,心里蛮不是滋味。割在手心的新钞票像一片薄刀,我知道,从来不是她的错。

  我应该更努力一点。

  回到宿舍,他们在讨论周日要不要请假出去看电影。大话西游重映,下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我蹬掉鞋子袜子,上了床躺好。唐思源撑起自己,在我的脸上隆起一道阴影,“你去不去,何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大腿,钞票对叠起来,在裤子口袋里有点硬度。“不了,我想去办公室问数学老师题目。”

  这是这个夏天的开头,却不是我不合群的开头。

  唐思源的表情是倒着的,我仿佛从他倒挂的嘴角中仿到了些许失望。我肯定令他失望过很多次了。他“咚”一声地躺回去,宿舍寂静了一会儿,很快又热烈地讨论起了周日看电影的事情。

  这件事发展到后面,唐思源整个班一起去看了那部电影。当然这与我没什么关系,我早早就分离出去了。

  而自这次以后,唐思源也很少再与我交流。

  其实和人交好多容易,和人走散也很简单。

  那么慢,那么轻,一不小心就溜走了。

  三月份的月假,我没有离校。

  在吃喝里抠搜攒下来的钱够我活过下一个月,我也就短浅地不去想以后了。

  我站在阳台上吹着风,地面看似离我很遥远。我有些恍惚,恍惚过后,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往下跳。这风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觉得往下倒会被风托住、抱住,往下倒会拥有无限自由。

  门开了又关,有人摔下沉重的书包。我甩甩湿漉漉的手,转身走进寝室。唐思源站在梯子上,在床上翻找什么。

  “思源,你落东西了吗?”我没话找话。

  他应了一声,像是找到了,握住什么跳下梯子。然后他背上书包,扭头看了我一眼,表情犹犹豫豫,“今天你有空吗?可以和我去看电影吗?”

  我好像拒绝唐思源太多次了。

  他会彻底不理我吗?这不会是件坏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却说不出“不去了”之类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电影院。怀里抱着的爆米花有股香甜的我从没闻到过的味道。不过我一口也没敢吃,因为它标在挂牌上惊人的价格。

  “今天是重映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见唐思源这么说。

  而电影说了什么呢?我模糊不清,我有些缺乏总结这个能力。

  我环视四周,影幕上方的灯光亮起,坐台上观众一一离开。唐思源抬了抬腕上的手表,问我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我说我应该要回学校了,电影票是多少钱。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票根,日期、场次、电影名称,多么适合夹在书里珍藏。唐思源的脸在如此炽烈的白光的照射下显得青白,他的耳朵又是红彤彤的。

  如此情境下,我是多么不想错过他。

  年少的喜欢,像是盖着头纱的圣母玛利亚,她朦胧的,迷情的,代表了多少美好。

  “何鹄,你要不要来我家睡呢?”他笑着,眼里似乎还存留着感动的泪水。

  而这时,边度给班主任打去电话,班主任给唐思源的父母打去电话,唐妈妈又拨通了唐思源的电话。

  电话里的唐妈妈对我说,“小同学,你哥哥喊你快回家哦。”

  77、

  我跑到楼上。一个又一个的房间。

  冰沙上的冷气化成水珠,化成一滩水。思源变得真多,变得令人不适,他像是突生出来一身的刺。

  思源不是最喜欢在冬天吃冰了么。

  疑窦丛生。

  他跟过来,“怎么了,找什么?”

  我问他,“你有见过我的手机吗?”

  他淡淡然地在他的衣兜里掏出我的手机,“你要手机干什么?”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解开锁放到我的手心里。我一看,屏幕左上角还显示着无服务。

  “手机卡呢?”

  他的问题很莫名其妙,“你要手机卡干嘛?”

  “没有手机卡,手机有什么用。你没看到就算了,把我身份证给我我去补办一张。”他不说话,我望着他陌生的眼睛,突然间有点害怕。

  如果思源不是思源的话。

  我没有继续等他的答案,兀自扶着栏杆往楼梯去。

  “你有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没有人会找你。”我回头看他,他在高处睨着我。

  晚上我再发病,吞了三四颗止痛药。迷迷糊糊梦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只想得起那些屈辱。我躺在床上流着血,摸了一手黏腻,锈得我作呕。我在梦里快要死去,又热又冷,耳鸣头昏。我昏沉地醒来,呕了满地苦水。

  这时候思源不在。

  我们总是错过,最痛苦的时候彼此都不在身边。

  我醒来是在医院。

  思源倚睡在一边的陪护床上,陪护床很小很窄,他蜷成一团,薄薄的被子还盖了两件羽绒服。

  见此,我心生酸楚。

  医生这边的建议是住院,但不是住这边的内科病房,而是去住对面的精神病院。

  我大翻白眼,不过呢不过,我想我有病可能是事实。

  缴了费验完血,我按住棉签去看施施然的思源。如果他是鬼的话,那他这反应倒称得上正常。

  我扔掉棉签,“那就住院吧。”

  我做了决定,思源就去办手续,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掏出我的证件。身份证、医保卡。钱包里一晃而过,如果我没记错也没看错的话,还有我的银行卡,社保卡、学生饭卡。那就是我自己的钱包。

  我要想办法拿回来。从一只鬼身上。

  78、

  某一天我发觉,再用什么词,也无法擦脂抹粉我的青春。

  教室里哄笑,前桌女生将玻璃瓶砸在地上,“你们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很讨厌。”然后她跑走,有人附和冷笑,“把你跟强奸犯凑在一对,你看你会不会开心。”

  强奸犯这三个字太刺耳了。明明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而我只是发颤,不能思考。

  我还以为我已经摆脱掉这一称呼了,除了在边度嘴里,原来没有,他们比我更清楚我的罪名,比我记得更深刻。

  母亲严词厉色,声称不会再给我一分钱,只是因为边度的一句——何鹄在学校里偷偷吸烟。她就断言我的劣根性,当然,我体内是知错不改,无恶不作的基因。

  边度头埋在被子里,咯咯咯地笑。我只想拿枕头闷死他。我好恨好恨他,却被他压在地上操。

  六月份的第一周,他待在家里自习,准备高考。我躺在床上,发烧、头疼、喉咙痛,跟学校老师请了假。门外的小鸟啾啾啾,门外的边度对着电话炫耀自己的性能力。

  我翻身下床,穿上校服,没办法再维持一秒。我感到屈辱,另一方面,我认为我可以完全抛弃这种感觉。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毫无尊严的,然而我更没有什么才华能延续我的骄傲。

  门锁起来。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吊起来。

  我想死。

  之后,我见到唐思源,忍不住哭了。他告诉我,原来周日的假期是有人疯掉换来的。

  高考结束后,高一还没开始暑期。每个由牺牲换来的休息日,我得前往校门口正对着的快捷酒店。

  我知道,这个假日如果要一直下去,我也就要疯掉了。

  期末考比崩溃早一步来临。考试并不理想,我在写政治大题的时候突然肚子痛,半张试卷全部空白。

  高二的分班却由此决定。

  成绩一出,假期也正式开始了。唐思源满不在乎地将成绩条塞进书包里,“没关系的,鹄哥,肯定还有机会。”

  我听他的话,却知道我没有这种好运气。

  半个春天,半个夏天。

  没有能力就是没有能力,我一定要放弃掉什么,才能拥抱未来吧。

  “你想学文,还是学理?”他这样问道。

  唐思源会选理科吧,我学不好啊,那是我拼命都做不好的事情。于是我没有回答。

  “之前你说的,暑假工,我问了一下我妈。她朋友的女儿上五年级,想补习一下数学和英语,一个小时六十块,你看行吗?”他忽然伸手抚平我的领口,我吓了一跳。

  “补习吗?”我抖了抖书包,“我成绩也不是很好。”

  “没有啦,你一定可以的。小学的题目也不难,我给你准备了五年级的数学书,你给她上课之前先做一下教案,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几乎就把米嚼碎了喂给我吃,既然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什么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呢?

  我问他。他说,“是你托我帮忙么,我也没什么耐心教小孩,还不如在家打电动。”

  我言语匮乏得连说了几声谢谢。“思源,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边度和何丽华因为志愿分歧大吵特吵,我趁乱没回去,跑到了市郊的爷爷家住了几天。等到唐思源再次联系我,我来到那个女孩的家里,工资日结,没两天下来,收获颇丰。

  79、

  驶向爷爷的家的途上,有一条沙土路。

  车一过就扬起一片尘土。爷爷的房子落在层层叠叠的矮楼之间,入门一个院子,旁一低坡,一颗高树,一亩种着青菜的土地。

  我去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再晚一点,就要天黑。爷爷正在院子里躺着吹风,狗崽人来疯,呜呜地乱叫乱跳乱跑。

  爷爷迷糊地抬起个头,“鹄仔回来了,饭煮好了,盛饭吃去。”说着,他支撑着站起来,一迈一迈地往屋里走去。我将桌子搬出院子,散养的猫回家了,颠着喵喵的颤音跑进屋子里。爷爷给它蒸了鱼,放在地上任它舔去。狗已然吃过了,还是要扒在脚边,等些骨头啃。

  傍晚的风很凉爽,吹走了一切炎热带来的烦躁。饭煮得很软,苦瓜加了很多冰糖,黄绿色的汤汁上浮着几只蚂蚁尸体。

  爷爷老了,胃不好,平时三四点就吃上晚饭,暑假我一来,晚餐时间都推到六点多。于是我说,“爷爷,你下次不用等我,自己先吃。”爷爷笑呵呵地,猫吃饱了,就在脚边窜来窜去。“没事咧,我就喜欢跟我孙一起吃,我俩一起热闹。”我一听这话,莫名有点心酸。我还想预备着下下学期的学费,给人去看仓库,晚上轮班在厂里睡,估计不能再陪他吃饭了。我跟爷爷说这些,他却是一副疑惑的模样。“娟儿不给你交学费啊?”

  我说,“我妈没钱,弟弟刚出生开销大么。”他皱紧眉头,“这叫什么话,管生不管养,开销还分大孩子小孩子的。”

  “你这小身板给看什么仓库,不要去,爷爷给钱交学费。”

  我才明白,这困局原来可以那么轻易破掉,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我和我的爷爷并不亲密,他住在离市区十几公里外,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只在过年、中秋聚上一聚,而自从何仲平入狱,奶奶生病去世,这掐指可数的见面便更加无几起来。我想他是太孤单了。那瞬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多来看看我的爷爷。我反应过来,这个仅因血缘,本能,对我好的老先生,在这位老先生身上,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见一面就少一面。

  我想到这里,简直无法再直面他斑驳的皱纹,浑浊的眼睛。

  他将不锈钢盆里唯一的鸡腿夹进我的碗里,“真瘦哦我孙,多吃点,旺仔都比你能吃。”旺仔竖起耳朵昂起头,嘴里的猪骨啪嗒掉到地上,黑溜溜的眼睛又低下去。

  爷爷吃完饭,早早睡下了。

  蟋蟀叫个不停,我坐在门槛上,狗蹦上我的膝盖,吐着舌头喘气,嘴巴的弧度像是在笑。

  我突然就很想与人分享,这只狗的可爱。很想找人倾诉一番,我爷爷的好,很想跟爷爷聊一聊,我之前过得有多辛苦。辛苦到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不能呼吸。

  我想我失去作为一个孩子的权利很久了,而在今晚,这种权利复苏了。

  80、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鲁迅

  81、

  补完课准备回镇区的时候,遇见了唐思源,之后就会约着去翰林书店看书。通常呆不上一个小时,我要赶回家吃饭。然后思源说,可以邀请他去玩吗。

  我跟他说抱歉,太远的路程啦,晚上也没有车可以回来。他跟我说没关系,他将一本塑封的红与黑从书架中抽出来,我看见他冷硬的嘴角。“如果你不介意晚上跟我挤一挤呢?”

  我很讨厌拒绝思源啊,我无法拒绝他。又或者我很难拒绝很多人,任何带着讨好面孔,可怜忸怩的人。

  所幸的是,唐思源招猫逗狗的模样看上去很开心。爷爷颤巍巍、笑眯眯地端出一锅炖鸡肉,我们像是在庆祝一个节日。

  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

  第二天和思源一起回市区,爷爷笑得满脸褶子地跟我们说再见,那会儿鸡狗不叫了。思源说还想再来,却没有了下一次。

  事情对我来说,好像已经过去了。它过去了,就可以用寥寥数笔,轻而易举地带过。我再没有苦恼,除他之外的,都不叫苦恼了。

  而边度最后去了什么学校,我没有问,也没人跟我说。他最好像在这个暑期消失一样,永远消失。

  新学期开始,班上的同学换了一轮。唐思源搬去了对面的教室,我们没有再约着中午一起吃饭。渐渐有些“流言”——舍友说,唐思源在追求一个女生。

  读语文老师推荐的译本时,发觉西方人喜欢什么人,喜欢称其为我的:我的女孩,我的洛,我的杰克,诸如此类。我喜欢上一个无法诉诸于表的人,更无法在文字里,将他归于“我的”。我卑鄙的悄悄的,只能将他称作,我的朋友。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缩回龟壳当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喜欢一个人太痛苦了,当你无法再从暗恋中获得交谈的欢欣、逾越的、暧昧的触碰。

  不过只要肯做对比,这就算不上什么了。

  爷爷大概是在我高三上学期去世的。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好吸烟,奶奶生病那会儿,好一顿折腾,他身体也衰败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没再胖过。不过八十多岁,老死,少病无灾,算是喜丧。

  出事的时候没人跟我说,国庆回去才知道爷爷没了。整个屋子落满了灰,旺仔和吉祥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去到邻居家问,阿姨告诉我,爷爷已经走了十来天了。十三还是十四天,她不清楚。

  我回到家,擦净了染灰的凳子。或许旺仔和吉祥还会跑回来,我从书包里掏出练习册,该怎么办,我只能等下去。

  我等了三天,猫狗都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饿死了。国庆只放三天假,我无法再等不下去,只好回到学校去。后知后觉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也同样一问三不知。

  “…火葬之后呢,去哪里了?”

  “烟墩山那边?”她给了我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烟墩山那么大,到底是哪里?”

  她说不上来,转开了话题,说开了个小卖铺什么的。

  我挂断了电话。正是晚间,办公室里的老师几乎都走了,剩下一个值班的老师,正在走廊上抽烟。

  烟雾飘得很远,我瞧了一眼,朦胧的视野里,烟像飘云,慢悠悠地飘到天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