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没拍过照片,站在镜头前,稍稍有些拘谨。
“阮先生,不必紧张,就是照相而已,咔嚓一下,就好了。”洛明煦边擦拭镜头,边对阮玉说。
“咔嚓一下?”阮玉惊讶。
然后心里更没底了。
这形容怎么像是要砍头?
正在调焦的洛明煦,从镜头里恰好看见阮玉的表情,一下乐了:
“阮老板,您太可爱了,您就当这儿是戏台,当我不存在,戏台上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陡然被一个男人打趣,还被说‘可爱’,阮玉的脸登一下就冷了。
今日的阮玉扮相做的是穆桂英。
一身大红绉缎五彩线绣勾金女靠,披云肩,挂玉带,胸前缀彩缨,背后插四杆飞凤靠旗,左手水袖抱令旗宝剑,右手执红色马鞭。
头戴珍珠点翠女帅盔,两条长长的雉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婀娜矫健,飒爽英姿。
原本按照洛明煦的想法是想让他继续扮“贵妃”,毕竟在他看来,昨日那一见堪称惊鸿,不过阮玉考虑到眼下时局动荡,思量过后还是穿上了穆桂英的戏服。
镜头里,阮玉一双勾了颜彩的凤眼斜斜立过来,那张美艳的脸上神情凛冽傲然,当真有统帅三军的女将之威。
洛明煦没有犹豫,当即按下了快门键。
只听“咔嚓”一声响,白光闪过,一阵白烟冒出,丝毫没有防备的阮玉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神情僵在那。
洛明煦从镜头后钻出来,嘴角挂着个灿烂的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可以了,阮老师!”他朝阮玉竖起大拇指,“非常棒!简直太漂亮了!”
阮玉回过神,这就可以了?
真的像洛明煦形容的那样‘咔嚓’一下,就好了?
内室,小桃将阮玉身上的女靠、靠裙、假发片等物什一件件摘下,忍不住小声问道:
“班主,您以前对这些从没兴趣,这次怎么应了这个小记者?”
阮玉支着腮,神情淡淡的,静了静,说:“可能…有眼缘吧,瞧着还算顺眼。”
确实…有缘!
脑中又零零星星想起一些那日的画面。
那天是他母亲的忌日,同时,也是那个人的,玉容生,他的…父亲。
那是阮玉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来源,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有父亲。
小时候,人人都说他是野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也有人说可能他母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的种。
就连阮玉自己也这么认为。
因为他的母亲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卖肉的,皮肉的肉。
阮玉的母亲名叫阮时清, 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传言说她跟有钱人家的少爷私奔了,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这次回来不仅有了身孕,人也变的疯疯傻傻的。
阮老爷子一辈子清白规矩,当即就被气病了,但到底就这么一个闺女,人如今又成了这般模样,也不忍再苛责,大不了养她一辈子。
没多久,阮玉出生了,都说母爱是伟大的,阮时清竟然清醒了。
白天照料孩子,晚上还能接些绣活养活自己。
阮玉一天天长大,这灰暗的人生似乎有了盼头。
然而,在阮玉五岁这年,阮老爷子突发恶疾,人走的突然又无声无息,阮时清受不了刺激,又变得时疯时清。
再后来,阮时清就做起了皮肉生意,就在他祖父留下的那间小阁楼。
阮玉从记事起, 便看着每天各种不同的男人,自那间小阁楼进进出出,他也从最初的懵懂,到厌恶,最后又麻木。
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
也是那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阮时清一脚踏进了黄浦江,再也没出来。
那年阮玉刚刚七岁。
言道:人间烟火,可留给阮玉的只有一寸冷灰;
言道:世间冰冷,可偏又因为有心人,这冰冷的世间变得冷暖,从而生出了血长出了肉。
许有声就是那个有心人。
许有声是隔壁院子唱戏的,有个自己的戏班子。
大抵心善的人总是看不过比自己还苦的。
看着院子里哭的撕心裂肺的阮玉,终究忍不住出手了,不仅帮忙料理了后事,还收留了阮玉,教他唱戏,按照他的话“有门手艺在,饿不死。”
许有声是个认真且负责的好师傅,在他手底下就没有含糊的。
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盛暑伏天,拿顶、倒立、小翻、旋子、马步都必不可少。
起初许有声还怕瘦弱的阮玉受不住,没想到这小子竟真的坚持下来了,而且练的还好。
阮玉遗传了阮时清的好样貌,顶漂亮一张脸,皮肤白皙细致,眉眼精巧,比画儿上的人还好看。
不仅如此,阮玉还有一把老天赏饭吃的好嗓子,水灵灵绵密密,缠在人耳鬓间,唱进人心坎儿里,即使倒仓变声也没受影响,是天生唱旦角儿的料。
许有声当即正式收了阮玉当亲传弟子,还带他拜了祖师爷。
阮玉破败不堪的人生,似乎从这里终于有了点色彩。
可上天有时候真的好残忍,它在苦难的人身上覆之一层又一层的枷锁,直至把人脊梁压弯都不肯罢休。
在阮玉初登台的那天,在赢得了欢呼、满堂彩的时候,许有声倒下了。
原来他的师父竟在半年前就确诊了肝病,怕他们担心,一直瞒着没说,而他竟也没察觉。
病床前,许有声干枯、布满老人斑的手掌紧紧握着阮玉的手,亲口将戏班子教到了阮玉手上,满眼自豪:
“玉哥儿,别哭,以后荣景园有你当家,师父放心,师父终于不负所望找到了接班人,该高兴——”
“师父就是去底下跟祖宗汇报,我要告诉他们,我收了个千载难逢的好苗子,让他们都羡慕我……”
“师父走了,你跟许弋…你们好好的……”
许有声就这样走了,阮玉哭红了眼,比他母亲去世时哭的还凶,整个人瘦了十几斤。
可生活却没留给他过多悲伤的时间,交际舞、摩登女郎、时代歌曲等洋玩意儿的进入对老牌戏曲带来不小的冲击。
一时间以歌剧等新兴形式的靡靡之音盛行风靡,这年阮玉刚刚十八岁。
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担任班主,不仅老辈、很多观众都不买账,荣景园的戏票一落千丈。
然而在最难的这段时间,失去父亲整日酗酒的许弋,竟在一个潮热的夜晚,对阮玉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看着床上的血,缩成一团的阮玉,许弋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错,捂着脑袋疯了似的冲出房门。
从那再也没回来过。
生活的重担,师父临终的嘱托,阮玉咬着牙、咽着血往前走。
他开始每天陪上流社会的各个老板喝酒,陪那些虚假的人应酬,只为给荣景园带来更多的资源。
在每个漆黑的夜晚,他感觉自己变成了阮时清,成了小阁楼的一员,他有时常常想象自己若是也能像阮时清那样疯了就好了。
可天亮了,他依旧要带着残破不堪的自己,带着师父的信念,扛着戏园子,勇往直前,哪怕头破血流。
他就像一株被遗忘在阴暗角落的杂草,自白灰中开出野花,脆得可怜,却也韧得张扬。
管家找到他的时候,那天正是阮时清的忌日,他说他的父亲想见他。
阮玉觉得可笑极了,‘父亲’这两个字对阮玉来说是陌生的,甚至在他的字典里就没这两个字。
可真当见到了那男人,他就信了,那男人即使老了,即使病了,他们的眉眼还是那样相似。
那男人名叫玉荣生,原来他的母亲即使疯了,也依旧记得这个名字,原来这才是他名字的由来。
阮玉跌跌撞撞的逃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母亲短暂的一生,他惨白的人生,皆是因为这个男人,那一刻他只想逃离那个地方。
管家再次找到他时,玉荣生已经咽气了,在见过阮玉的当天下午走的。
不知道是天注定,还是巧合,那个男人生时没能和他母亲在一起,死却死在了同一天。
管家说他走的很安详,玉荣生一生没有成婚,只有阮玉这一个儿子,他将自己名下的所有产业都留给了阮玉。
从管家嘴里,阮玉知道了他母亲跟这位有钱少爷的爱恨情仇。
只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那天阮玉将自己灌了个烂醉,他跑到阮时清坠落的江边,双脚也淌进那刺骨的江水里。
在那个下着细雨的漆黑夜里,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是他自师父去世后第一次哭,就连当初被许弋性侵他都没哭这么狠。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不会再痛了,可那一天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的心,痛的那么明显,那么干脆。
像是被人生生攉开个口子,挖出肉,淌着血,空荡荡的,连呼吸一下都疼的神魂震颤。
也是在那天,在阮玉最狼狈的时候,他遇见了洛明煦。
洛明煦紧紧抱着他,将他拉离了江边,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生命”。
那时阮玉酒劲上来,根本没听清,还在拉扯中吐了洛明煦一身。
想到这,阮玉忍不住一下笑出声。
“班主,您想到了什么?如此开心?”小桃看着镜子里突然笑起来的阮玉,不禁疑惑出声。
“没什么。”阮玉收了笑,“去帮我打盆水来,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是。”小桃点点头,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对了,班主,洛记者说晚上想邀请您一起吃饭,说是感谢您今日的拍摄,他还说,您答应他了,位置就定在聚隆祥,今晚七点不见不散。”
阮玉顿了顿,半晌,才淡淡说了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