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季星然的声音很沙哑,音量也不大,落在安静的病房里,却听得很清晰。

  声音落地,本来就安静的病房里,更加沉寂。

  季夫人率先打破了沉寂,她蹙着眉: “妈妈没有让你离开季家的意思。”

  季星然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他甚至头都没抬一下,只是顺着季夫人的话说: “嗯,我知道,妈妈只是对我失望了。”

  季夫人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温度: “星然,虽然你做错了事,爸爸妈妈还是很爱你的,你还是爸爸妈妈的乖孩子,有错就改,妈妈相信你。”

  季星然很少从爸爸妈妈那里听到“爱”这个字眼,他曾经那么渴望爸爸妈妈可以多说爱他,他为此咬紧牙关,付出了无数努力,依然很难从爸爸妈妈那里听到这个字。

  现在他“做错事了”,说要走,妈妈竟然会说爱他了。

  季星然觉得有些可笑,或许是真的差点鬼门关前走一遭,季星然真的看开了,他也不会再为此又开始期待爸爸妈妈会温柔地笑着爱他了。

  以前不会,现在他们的亲生孩子回来了,就更不会了。

  季星然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我的错,我不该再在季家出现了,我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行,你想走就走吧。”季夫人的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季夫人不以为然,季心贝回来的那天晚上,季星然也闹离家出走,最后不还是回来了,现在做错事了,被说了几句,又要闹脾气要走了。她已经哄了几句了,够有耐心了。

  她不认为季星然真的脱离季家,她养了季星然这么多年,知道他有多乖,有多怕他们不高兴,所以要不了多久,季星然肯定又要忍不住回来的。

  “但是,季星然,你要记住,我们毕竟让你当了快二十年的富家少爷,有些责任你该尽还是要尽的。”恩威并施,是培养忠心的最好的方式。而且他们确实养了季星然这么多年,不可能他一长大了,到了能用得上的时候,就放他离开。

  季星然以为季夫人说是的以后要给他们养老,虽然他觉得以季家的财力,根本就不缺他这点钱这点力,但是妈妈说的没错,得益于长在季家,从小到大至少他物质上是不用发愁的。

  季星然点头: “好,我知道,我不会忘记爸爸妈妈对我的恩情的。”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医药费我们付了。”季夫人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知错能改,欢迎你随时回季家。”

  季星然最后深深地看着季夫人,虽然她没有那么爱他,但是这是他叫了十几年的“妈妈”的人。

  她有时候也会很温柔地看着他,也会笑着摸摸他的头,也会夸他。

  季夫人转身: “心贝,我们回家吧。”

  季星然看不到她的脸了,他看着季心贝,在季心贝准备抬起脚步离开时,开口说: “我想和季心贝单独聊聊,可以吗?”

  季夫人停下脚步,转回身看向季星然,眉头微微皱起。

  “放心吧,我现在在床上,这么虚弱,这里是医院,我刚醒,也没有武器,根本伤害不了他。”季星然扯出笑容, “不然,你们不信的话,检查一下好了。”

  季心贝闻言,看向常河。

  常河刚才一直在旁边装不在,季心贝突然看过来,他没明白: “怎么了心贝?”

  季心贝抿了抿唇: “常河哥哥,你帮我看一下,可以吗?”

  季星然也看向常河,这个他一起长大的竹马,曾经的男朋友——虽然他们谁都没有明说,但是他们都默认了,他们已经分手了。

  常河有些犹豫和为难。他还不知道季星然已经恢复记忆了,所以也不知道季星然已经想起来他们的情侣关系了。

  和季星然在一起快一年,他们却止步于牵手,他每每想要进一步,季星然都说时候还没到,他觉得季星然对他不够亲近,所以常常为此很恼火,也因为这个和季星然吵过不少次。

  后来遇到了季心贝,和季心贝待在一起一个月,他觉得季心贝比季星然要热情很多,会抱着他的胳膊甜甜地喊他哥哥,有了对比,他更觉得季星然曾经对他是多么冷淡。

  他曾经确实很喜欢季星然,但是他现在觉得季心贝也很好。

  他们的父母早就知道他和季星然在一起了,他们都觉得好,亲上加亲,反正季心贝也是季家的人,季星然才不是亲生的,现在他还要离开季家,他相信,他的爸爸妈妈也会赞同他和季心贝在一起的。

  他也不算是对不起季星然吧,季星然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男朋友,所以,他也不算是背叛季星然。

  而且季星然现在也不记得了,这次也是季星然做错了,他站在季心贝这边,也没什么问题吧。

  常河肯定了自己的逻辑,抬腿走向季星然。

  常河站在季星然眼前,季星然注视着他的眼眸,眼神透着冰凉。

  常河突然有些心虚了,他摸了摸鼻子: “对不起啊星然,不是不相信你,就是心贝现在心里比较敏感,照顾一下。”

  季星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主动掀开病床被子。

  常河仔仔细细地看着,确认被子下,只有季星然修长的双腿,没有任何多余地不该出现的东西。他又看向季星然的身后,又拿起枕头,确认枕头之下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季星然面无表情,随便常河要怎么检查,他都配合着。

  常河检查好了,朝季夫人和季心贝点了点头,他们也一直看着,确定季星然确实没有带什么武器。

  “现在放心了,可以让我和季心贝聊聊吗?”季星然冷笑一声, “你们放心好了,季心贝比我壮得多,就算是肉搏,我也打不过他。”

  季夫人朝季心贝点了点头: “心贝,妈咪在外面等你,有什么情况你就大声喊人,我们马上进来。”

  季心贝咬着唇,点了点头。

  很快,病房里只剩下季星然和季心贝两个人。

  季心贝站在距离季星然不远不近的距离,神色淡淡地看着季星然。

  季星然不觉得惊讶,他已经见识过季心贝的变脸艺术了。他看着季心贝: “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将我置于死地。”

  他总共没见过季心贝几次,季心贝回来那晚,他虽然心里难过,却没有针对季心贝说过任何不好的话,这次他回到季家,没有记忆,他甚至真的把季心贝当成了兄弟,要真心对待。

  他没有对季心贝做过不好的事,他不明白,季心贝为什么这么恨他,恨到要他的命。

  季心贝抬起脚步,走到季星然身边。

  “我没有想要杀你。只是想让你吃点苦头。”季心贝面上带着笑容,弯下腰,凑到季星然耳边,眼里满是阴暗,声音是因为可以压低而导致的沙哑, “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这本来应该是我的生活!你离家出走好好的,突然回来做什么!你不应该出现在季家,这是我的家!”

  季星然看不到季心贝的表情,却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季心贝的怨恨。

  原来不是他做错了什么,只是他的存在就是原罪。

  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期待他的存在。

  无论在哪里。

  季星然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得很一片空虚苍白。

  季心贝一顿输出之后似乎心情大好,他直起身,低头欣赏了好一会儿表情落寞的季星然,嘴角带着笑: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季星然的手心攥紧了,他低头看着白得刺眼的医用床单,开口时声音沙哑: “你的……我的母亲,她在哪里?”

  季心贝走后,季星然也没有在医院待太久,他只是一个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护士似乎很关心他,每次巡查病房的时候都会关切地问他还好吗。季星然每次都乖乖地告诉护士,他很好。护士也只能担忧着离开,准备下次巡查到这边时再关心一下这个很漂亮却又很孤独的病人。

  只是她再下一次过来时,惊恐地发现这个病房里空无一人了。

  季星然拿着季心贝提供的地址,去寻找他的妈妈了。

  这个地址在一个老城区里,离最繁华的市中心有点远,季星然很少来这个区。

  手机一直没充电,季星然最后用手机支付刷出地铁站后,彻底黑屏了。

  没有手机导航,季星然只好拿着他写下的小纸条,一边看路标,一边问着路人找过去。

  季星然从天亮找到天黑,从主干道拐了又拐,在一个又一个或新或旧的巷子里穿梭。他走得并不快,时快时慢。一方面是他还没休息好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走不了太久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另一方面,季星然有意地在拖延时间。他一下子很想见到他的亲生母亲,他会想,季家的爸爸妈妈不爱他,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注定了爸爸妈妈不会对他倾注感情,那现在他要去见他有血缘关系的妈妈了,妈妈会不会对他很好呢?就像书里写的那些妈妈一样爱自己的孩子。

  季星然一边又告诉自己,他不应该再有什么期待了,期待了这么多年,现实给他的巴掌还不够多吗?这个月发生的事情,还不够让他清醒吗?只要不要有希望,就不会感到失望。

  季星然乱着心,找到季心贝给他的地址时,天色已经彻底变得黑暗。

  老巷子里的灯也不如繁华市区的亮,昏黄的路灯下,那块大红的招牌“沈姐小吃店”显得更加陈旧。不大的却收拾得干净的店门口,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正在整理摆出来的小吃车。

  季星然在街对面看着,女人动作利索,很快把摆出来的炊具收进了小吃车里,要往店里面推。只是她没有注意到,放在车上的几个叠在一起的不锈钢盆摇摇欲坠,随着她的动作,看着是要准备跌下来。

  季星然微微睁大了眼睛,箭步冲上去,时机卡得刚刚好,正好接住了坠落的不锈钢盆。

  女人被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看到了抱着不锈钢盆,有些无措的季星然。

  “哎哟!谢谢你啊小帅哥。”女人赶紧将不锈钢盆接过来,放回小推车上,又整理了一下,确定不锈钢盆放好了,松了一口气,看向季星然,脸上带上了笑容, “真是太谢谢你了,你是来吃东西的吗?但是有点不巧,今天生意好,东西卖完了,已经收摊了。”

  “你下次再来,姨给你优惠!”

  沈香兰连着说了好几句话,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她有些疑惑,发现季星然正在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好像看着她看得发呆了。

  沈香兰皱起眉,刚才觉得这小孩长得极好,又热心帮她,一副乖乖的样子,讨人喜欢,现在却觉得这孩子有些怪异,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看着她的眼神却莫名其妙地很热切。

  她心中升起几分警惕,一边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手放在擀面杖上,盯着季星然,准备如果情况不对她就要采取自保措施,一边和季星然说话: “怎么了小帅哥?姨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季星然稍微回神了,他垂下眼眸,不再去看女人的脸,但是女人的面庞却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女人的头发利索地盘在后面,她的皮肤并不白,脸上一道一道布着岁月的痕迹,她的手很粗糙,有着陈年的茧和疤。她和季夫人很不一样,她就像是很久以前宣传画上朴实的劳动妇女的形象。

  这是他的妈妈。

  沈香兰开始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哑巴了,因为他到现在为止一句话也没说,举止也很怪异。

  沈香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她也无能为力,她自己家里的情况都不好,哪有资格去可怜别人呢。

  沈香兰弯腰,从小吃车里拿出一个保温桶,打开,用食品袋抓了里面的一个鸡腿出来,塞到季星然手里: “小帅哥,没事的话你就回去吧,姨要收摊了,这个鸡腿你拿着吧,就当是谢谢你帮姨接住了不锈钢盆了。”

  保温桶里是她给女儿准备的夜宵,她留了两个卤鸡腿,分了一个出来,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季星然手里多了一个温热的鸡腿,给冰凉的手心带来了些微温度,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见沈香兰要走,他着急起来,下意识抓住了小吃车。

  沈香兰皱起眉看着季星然,正想开口,就被季星然两个字堵回去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