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导师在上>第51章 焚心

  我推开门出去。姚三平站在楼道上,不知道是刚刚到还是正准备往外走。他也看见了我,想笑着打招呼却没成功,动作和表情都十分生硬。

  我看了他一眼:“很意外?”

  他轻咳了一声,“其实……也不是,”他尴尬的笑了笑,“裴尧,我是说你们教授的情况我们几个比较熟的老同学都知道,而你……当年就很特殊,这些年又这么反常。不过他不主动提,我们自然也不好过问什么,毕竟是个人的私事。”

  我点了点头,问他:“明天什么时候手术?”

  “早上十点。”

  “我能跟主刀医生谈一谈么?”我问,“当然,如果觉得不合适就不用麻烦了。”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关系,我来安排。”

  主刀医生姓曾,是肺部肿瘤专家,四十来岁,人很温和,知道是病人的学生,态度更加耐心,详细说了几种可能,以及手术的方向和预后。

  姚三平与我一起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沉吟道:“裴尧的身体一向不错,也没有长期吸烟史,恶性的可能性……周惜,你怎么了?”

  我直起腰,捂着胸口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喘不上气,可能楼里太闷了,我去外面透透气。”他想扶我,被我推开了,踉踉跄跄走出住院区。

  这家高端私家医院选址用心,对面就是一个占地颇大的郊野公园,无论院内院外空气里的负离子都很充足。我胸口的闷痛一时无法缓解,像缺氧的人一样粗喘着,看见树林繁茂处挑出一座殿宇的飞檐。有些模糊的记忆里,郊野公园内好像确实有一座本地人风评尚可的庙宇,是否灵验见仁见智。

  不敢过马路,怕精神恍惚下出意外,我绕行一个街口上了行人天桥。今天不是节假日,不算大的寺庙中游人稀少,知客见我进来,很热情的递过来一张宣传册,普度佛法的奥义。

  我买了一把线香,据知客介绍是专门祛病消灾用的。因为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在烛火上点了很久才确保每一根都真的燃着了。

  未到绝处,不求神佛。

  我久久的跪拜在代表前世今生来世的三位佛祖面前,虔诚忏悔。过去每一次路过,都如匆匆旅客一样无知观赏,不敬不诚,至此后,弟子定将日日焚香,顶礼膜拜。

  前世罪业,今生执迷,来世幻影,我佛慈悲,念我不过卑微尘世中一粒渺小芥子,所愿只是一人平安而已,万望垂怜恩庇!

  知客是个玲珑人,见我有求,便来兜售灵签,说庙里的住持解签很准,求医问药疑难杂症都能一窥端倪。我犹豫半晌,仍然不敢,便摇了摇头,只跟他去到客堂,求了个黄底红字包成三角形的护身符。

  回去后见姚三平在客厅整理文件,我把护身符交给他:“帮我放在他的枕头下面,我还是去外面坐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

  他拉住我,指了指沙发前的茶几:“昨天开始就没见你吃什么东西,给你买了个盒饭,趁热吃吧。”

  我摇头:“吃不下。”

  “好歹吃点。”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坐下,把饭盒递过来,“不然又要低血糖了。”

  头确实昏沉了有一阵了,我闭了下眼:“先放这儿吧。”

  姚三平忧心忡忡的看了我片刻,终于只是叹了口气,拿着整理好的文件进了病房。

  不一会儿他走出来,对我说:“让你进去呢。”

  我按着太阳穴摇头:“如果还是要劝我走的话,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吵架,对手术不利。”

  病房里传来老师低沉的声音:“周惜,你进来。”

  姚三平努努嘴,劝道:“他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这么对着干,不让人更着急么?”

  我慢吞吞站了起来,走进去。

  床背被调直了,床的中央支起桌板,放着文件、保温桶和餐具。老师直身靠坐着床栏,看我停在门口,指了指身侧的椅子,“过来。”他语气平稳,神色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

  我低着眼默然走过去坐下。

  “抬头。”他说。我顺从的照着做了。他从面前的瓷碗中舀了一勺粥,在唇边吹凉了,微微倾身伸手送到我嘴边:“吃饭。”

  我的眼眶迅速红了,扭头避开他的手。我站起来转身出门,“外面有东西,我自己吃。”

  姚三平看着我把盒饭里的东西都吃干净,顺手拎走外卖袋,“那我先走了,你今晚也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我点头说好。送走他后,我冲进楼道另一头的洗手间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脆弱的胃受了极大的惊吓,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塞满和排空,过重的负荷让它痉挛了好一阵,连带着心脏都绞痛不已。

  我在洗手台前漱清嘴里的污物,用手掌接了点冷水扑在昏昏沉沉的脑门上,抬起头时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如纸的脸,感觉比病人还要憔悴难看。明天的手术会进行数个小时,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我想起昨天护士给的方糖,忙从口袋里掏出来,一连吞下去五六块。吃的太急有些噎住了,我跑出洗手间坐电梯下到一楼的休息室,用纸杯接了热水,强迫自己一口气喝完。

  休息室里没有其他人,灯光被调适得很舒服,沙发也很宽敞,轻柔的背景音乐起伏得恰到好处,是一个能够让焦急或绝望的家属得到短暂休憩和放松精神的地方。

  我缓缓坐下去,感觉全身的精力气血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耗尽了,现在的这个躯壳之所以还能维持住最基本的人的模样,全赖与生俱来的惯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时候我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从座位上站起来,也许连呼吸的能力都会丧失掉。

  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混沌而惶然的意识里忽然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温情,有人在我深深埋入膝间的头上轻轻的揉了一下。

  我一惊睁眼,抬起头来。

  老师弯着腰,手掌从发顶抚落到我冰冷的面颊,他拇指温暖的指腹轻柔的擦过我的眼底,唇微屈,是那种最让我痴迷的浅笑。

  “还是这么爱逞强啊。”他轻叹着说,把一个温热的东西送进我手里,“给你热了点牛奶,喝下去胃会舒服些。”

  我失神的盯着手中的奶盒,记忆开始荒腔走板。恍惚间回到了那个高烧不退的夜晚,他也是这样跑遍所有的医院,终于找到了我。

  那一天,我在他的怀里感受到天底下最暖的温暖,新年的钟声里,他轻轻吻了我,说以后别再让我这么担心。

  原来……原来有这么多的线索,这么多的破绽,可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迟钝,那么幼稚,没能在那个时候就发现这无限温柔背后的玄机。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是不是他就不会抽那么多烟,不会压抑得那么辛苦,不会走到今天……

  我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吸管中洒出乳白的奶汁,我整个人都如那晚一样,被高热烧得浑身发冷,战栗不已。

  “惜惜……”久违的轻唤从他的唇齿间碾碎了似呢喃着吐出,我如被一箭穿透心脏,猛地一震,手中的东西跌落在地。

  “惜惜……”他又唤了一声,然后张臂来,将我整个人拥入了怀中。

  泪水瞬间爬满面颊,我扑倒在他的怀里,像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他一下又一下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柔声安抚,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别怕,别怕,别怕……惜惜,我的身体自己知道,不会有事的。”

  我将脸埋在他的心口,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他,哭着问:“这一次我能相信你么?”

  “能。”他说,竟带着笑意,宠溺的无奈的,“你这么任性又这么犟,我怎么舍得让你抱着骨灰盒一个人度过余生。”

  我哭出声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用双手捧起我的脸,额头相抵。我在一片泪光里发了狠的问:“你能说到做到么?”

  他温柔的笑着,点头:“当然,说到做到。”

  我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他仍是推了一下,我死死抱牢。

  “签字画押,一言为定。”

  他一怔之后又笑了,由着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恶狠狠的近似侵犯的吻。

  “还是这么孩子气啊。”他笑话我,“哪里长大了?明明就跟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

  当天晚上,我紧紧拉着老师的手,躺在他身侧在病床上睡着了。这是回来后第一个重拾安稳睡眠的夜晚。明天的手术仍然生死未卜,然而似乎,只要在他的身边,我就能获得无需结局的安心。

  因为,只要在他身边,我的灵魂,就能安眠。

  也只有在他身边,我的灵魂,才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