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导师在上>第22章 香烟

  没有谁的人生是一条坦途,每隔一段时间,一个沟,一个坎,或者一座山,一片沼泽,总有些意外或非意外把完整的道路分成前半段和后半段,让它的走向偏离了既定的航道,而最终会去到哪里则往往取决于人的选择。

  像很多家境欠佳的孩子一样,我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是高考。是鲤鱼跃龙门,还是永世不得翻身,答案取决于几张考卷上的数字的总和。

  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是件十分幸运的事,我和我的母亲对相对公平的考试制度永远心存感激。然而我知道,以我的出身和条件,不可能总是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在很多时候,拼尽全力的努力只是最基本的敲门砖而已。我从不心存侥幸,也往往对事情的发展抱怀疑和不乐观的态度,因此才会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上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到达不了终点的路,在一开始就不要去走的好,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在徒劳的跋涉中。

  在那天晚上,当房门被关上的时候,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黑暗里等待我的是一条岔路口,而老师的背影是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

  公寓的主卧很安静,空调连着家居智能系统,调节出最适宜的温湿度,两米的大床软硬适中,被褥轻软舒服。

  然而不可能睡得着。

  我想了很多。从谢师宴,到车上,再到家里,我回忆着这一晚发生的所有细节,我留意到的,和潜意识里留意到而我在当时遗漏的,事无巨细。这样的梳理让我发现自己对老师的感情比想象中的还要浓烈,否则的话,我怎么可能这样一步步的走过来,走到夤夜难眠的这一步。

  即便未出校门,尚未明白真正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也还未无知到认为一个深吻就能够顺理成章的获得一段平顺的感情。跟导师恋爱,就算是女生也是流言四起的好话题,更何况是同性之间的交往。我除了母亲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但是老师不同,他要考虑的远非我能想象的,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或麻烦。

  我想起情人节那天在江边看到的那对情侣,他们在灯光昏暗的角落接吻,避开人。也许,我们也可以这样,我甚至可以把自己完全隐入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我,就够了。

  他也会这样想吗?

  我翻了个身,把膝盖蜷到胸前。他的心意……在被他吻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明确,而且他对我也有反应,虽然之后拒绝了水到渠成下更亲密的关系。他也许只是……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的思绪混乱了。我不确定他为什么要在那之后离开我,并把门关上。一切都发生在浓黑的夜里,我听见他,触摸他,然而唯独看不清他的脸,和那上面的表情。我想象不出他在吻我的时候有着什么样的眼神,他一直都是我的老师,在课堂上,在会议上,在辅导中……他会像看一个情人那样看着我么?

  他……也喜欢我么?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传来轻微的声响。我起床穿好了衣服,悄然拉开了门。客厅里弥漫着一股陌生而呛人的味道,我看到书房亮着灯,对面的客房床上空荡荡的,床单上没有折痕。

  难道老师也一宿未睡么?

  我走到书房门口,更加浓郁的烟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书桌上的灯被包裹在模糊的氤氲中,整个房间都变得十分陌生。

  “醒了,饿么?”声音来自厨房,把我吓了一跳。

  老师抱着手臂斜靠着厨房的门,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一口小锅的锅底。他看了我一眼,伸臂在墙上按了一下,顷刻间灯光大亮,我眯起了眼睛,微微垂下头。

  “我煮了麦片,面包需要么?”他看着火苗问我,见我不答话,走去打开冰箱,把两片面包放进了烤箱,“就好了,你去餐桌等一下。”

  我知道不应该过度解读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和眼神,然而我忍不住。我忐忑得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好像呼吸都是一件费力才能做好的事。

  他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又返回厨房端来了麦片和一个玻璃水杯。他把杯子推到我面前:“上次晓彤来时留下的蜂蜜,我查了一下,冲水可以解酒。”

  我悬在半空的心猛的一坠,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急速下落。不知为什么,我非常确定他是故意的,在这个时候提到乐晓彤,他的前妻。

  他坐到我的对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已经瘪下去的烟盒,“不介意吧?”在点燃之前,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向虚空。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微垂的眼睑和轻扬的下颌让他的侧颜看起来很不一样,惯有的儒雅端正消失了,冷峻的气质中显出随性不羁。我的眼睛一时移不开,直到他的目光投来时才红着脸低下头:“以前不知道老师会抽烟。”

  “偶尔会,”他的声音含着烟味,有些哑,“觉得烦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快抽完了一根烟,在按灭了烟蒂之后,微微坐直了身体。

  “我记得你曾问我为什么会离婚。”他说,平静的语气,在办公室或会议厅里经常听到的那一种,“有一些男人天生不喜欢女人,你,能理解吗?”

  我极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也很平静自然,在办公室或者会议厅的那一种。我点了点头,说:“我能,我看过一些电影和书,知道……”

  “我就是那种人。”他打断了我,又抽出一根烟,“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也没有告诉学校里任何其他人。”

  我并没有多惊讶,对于我来说,这个根本不重要,“老师,”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是您的私事,与别人无关。”

  他笑了一下,然后调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用两根夹着烟的手指向我的腕间示意了一下,那里戴着高中开始就一直戴着的手链和几个月前他送我的手表。“我想你应该不是我们这一类人。”他说,缓缓吐出一口烟,“昨晚我们都喝多了,所以,如果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他会说出这句话,就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我抓起手边的杯子一口气喝掉了里面的东西。

  “老师!”我说,“蜂蜜水我喝了,我现在很清醒。”我盯紧他的脸,“老师,我喜欢你。”

  他没有看我,偏着头把烟嘴含入口中,唇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像一个笑,但我并不确定。

  “你……喜欢我吗?”我从不知道自己如此勇敢,直到问出这句话。

  我紧紧的注视他的脸,不想放过上面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我是如此确定,只要他一个哪怕是暧昧的肯定,我都可以义无反顾把这条艰难的路走到底。

  他把抽到一半的烟熄灭在盘子里,目光转来,落回在我的脸上。

  “我说过了,昨晚我喝多了。”他偏头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当时心情不好,正好你在,可能是气氛吧,你这个年纪了,也谈过恋爱,应该懂的,所以,如果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

  我木然的看着他,他的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我沸腾血液里的一块冰,等他说完,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冻僵了。

  一个人的年龄跟他的智慧有着很大的关系,但又不是必然。年龄的增长带来更多的经历和阅历,而经历和阅历通过总结、消化、升华,便会融入这个人的心性、思想、行为,能够引领他趋利避害,更游刃有余的生活。但也有一些人对岁月的馈赠视而不见,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错误,做出必然失败的选择。

  老师的智慧毋庸置疑,但是也只有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我与他之间十年的年龄差距。我虽然谈不上多聪明,但也有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不是一句“喝多了”能够欺骗的懵懂稚子。我只是看不透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成熟、自信、从容。在我看来高不可攀的山峰也许只是他脚边的一粒沙石。如果他的世界是整个宇宙,那么我的就只是银河系里一颗最微不足道的行星。我从未妄想自己能够懂得他的全部,但至少,在今天之前至少,我懂他对我的那部分感情。或者,更准确的说,我不是懂,而是能够感受得到,他喜欢我,喜欢我在他身边,喜欢我做的饭,喜欢我送的礼物,喜欢我偶尔情不自禁流露出超越师生间应有的情谊的亲近。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我看不懂他的眼神,那不是我在昨晚的暗夜里,在他抱着我吻着我的时候应该会有的眼神。它有些冷淡,有些疲惫,有些烦恼,他看着我,像是看着所有的其他人,他们也用尽方法向他示爱,然后被他一杯清酒做个了断。

  我不是自大狂,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资格站在他面前要求任何东西,我只是……不懂。一夜之间,难道有什么足以颠倒黑白的事在我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发生了?短短几个小时,是什么隐秘而强大的力量让我一直尊敬、仰视和濡慕着的老师判若两人?

  他把已经空了的烟盒放到一边,把被冷落了多时的小锅移到面前。他盛了两碗麦片粥,把一碗推到桌对面。

  “有些凉了,不过天气热,还可以喝。”他递给我一个勺子,“吃点东西再回去。你做的课题虽然新,但国外也已经有知名学者发表过一些初步的研究报告,Prof Bates上次视频会议的时候你见过,如果需要换博士导师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

  我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过剧烈,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我不换导师!”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要拼命强忍,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到当着他的面流出眼泪,“不许赶我走!”

  他平静的看着我,依旧从容,就像在国际会议上遇到的一次突发提问,镇定自若,风度翩翩。

  “周惜,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赶你走,只是觉得也许换个环境对你的发展更为有利。”他回视着我的眼睛,语气温和而耐心,循循善诱如一个真正的师长,“如果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并且仍能与我如常相处的话,我当然不希望失去你这样有潜力的学生。”

  我咬着牙,试图在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破绽,可是没有,他是如此无懈可击,连把对我的感情都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

  有潜力的学生?所以你那样吻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挺直了腰,把肩膀向后打开。他说得不错,我这个年纪了,不应该像个无知少年一样哭着闹着向谁撒娇。

  “好。”我说,第一次在他面前表情虚伪,语气生硬,仿佛戴上一副假面,“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老师,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在身后叫住我,我没回头,是不敢,泪水在我转身的刹那疯狂涌出,我还太年轻,用尽全力也做不到,做不到他那种程度的无动于衷。

  “不知道你对我们这类人的处境了解多少,在国外出柜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这里大学的环境还是多少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能这样要求有点过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我极快的说,“我说过,这是您的私事,与他人无关,从这个门走出去我就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忘掉,包括您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任由泪水爬满脸颊,我背对着他,动作镇定的换好鞋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谢谢。”身后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清,关好大门之后,甚至没有勇气停留一分钟等到电梯上来,我推开了消防门,冲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