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堑又吃一堑】
陌生的天花板。
安意睁眼时看见的是一大片茫茫的白色,花了好长时间才对上焦,周围很暗,天花板上有几个用来悬挂吊瓶的钩子——这里是医院。
他开始咳嗽,嗓子干到呼吸都疼,胳膊凉凉的,手背上贴了一些胶布,用来固定输液管。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旁边的床位被褥整齐,并没有患者入住,实际上整个病房也只有他一个人,被放在最显眼的居中位置,医护人员一进门就能看到。
安意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单手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挪着坐起来。他感觉呼吸不畅,好像被人掐着脖子,吞了半天口水才发现是被t恤领口勒住了,不知道谁给他穿的衣服,前后是反的。
段章那个傻卵……
安意骨碌碌转了转眼睛,扯着衣领大口呼吸,左看看右看看,段章并不在这,床边的小柜子放了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还有安意的手机,他有些惊奇,段章居然能细心到这种程度,连手机都给他翻出来带上。
「哥哥,最近怎么样?」
这条消息是安乐中午十二点多发的,而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安意昏迷了整个白天,他怕妹妹着急,于是连忙回复:
「我挺好啊。白天太忙了没及时回,哈哈」
「辛苦了,哥,我快放暑假了。」
「好啊,放假要来广东玩吗?」
安意问过安乐很多次要不要来玩,安乐总是以时间不够为由拒绝,这次她却一口应下,附带一张医院报告单:
「妈妈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我带她去县医院看了,医生说最好是能尽快做手术。」
安意脸色一沉,表情骤然变得严肃,把报告单的照片放大了仔细研究,虽然没看出个所以然,但是根据医生诊断那一栏里的结果,情况不容乐观。他问:
「妈妈现在已经办住院了吗?」
「没有,县医院说没有好的晶状体材料,让我们找大医院去,哥,把妈妈接到广东做手术好不好?」
安意手指一顿,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在回复之前先打开了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宝查看余额,又仔仔细细查了每一张银行卡,加起来的数额才刚刚一万出头,而据他所知,如果用比较好的材料,晶状体置换手术大约需要三五万的费用。
「当然了,广东这边医院条件好点。」
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切小窗在微信好友列表里滑动,寻找可以开口借钱的对象。
「我还有两天考试,考完放暑假,等我放假跟妈妈一起过去吧」
「好,你记得提前买车票,票钱我一会儿给你」
安意说,安乐沉默几秒,问:
「哥,你那边钱够吗?」
「够啊」
安意嘴上糊弄妹妹,实际上已经开始冒冷汗,几万块不是小数目,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筹齐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真的够吗?」安乐锲而不舍追问,「我查过,手术的钱要好几万。」
「够的够的,小孩子担心这些干什么,别想那么多,好好考试。」
「哥」
「干什么?」
「能不能用家里那张卡的钱……」
安意当然知道安乐说的是哪张卡,眉头皱起来:
「不行,那是给你上大学用的,我说了钱够用,再说了医保还能报销,你可不准偷偷把钱取出来啊」
被哥哥三言两语拆穿意图,安乐不知道怎么回复,索性只回了个ok的表情包。安意切出去,点开陈家豪的头像,想起他说女友怀孕准备结婚的事,又退了出来,接二连三问了好几个朋友,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太能借钱的原因,当然了,主要是大家都没钱。
安意又缓缓躺回去,眼睛渐渐溢出点湿意,他登上black neko的号,看见排在前排的段章的头像,想起自己昨晚一时冲动说出的“绝对会还钱”的豪言壮语,终于哭了出来。
他后悔了,他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为了尊严连钱都不要,但看到段章那双真挚的眼睛,安意根本撒不出谎。比起和其他顾客的各取所需,段章似乎是真心想和他好的,这反而让他感到害怕。
这下好了,不仅进账没了,还平添一笔高额债务。安意没办法,咬着牙准备发布新的定制服务,这次他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不仅屏蔽了段章大小号,而且把所有疑似段章小号的好友全都删除,主打一个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就在他编辑好文案,准备发送朋友圈的前一刻,病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安意迅速把手机藏进枕头底下,闭着眼睛假装还没睡醒。
段章提着两盒医院的病号餐走了进来,先是仔细查看吊瓶里还有多少药液,然后摸了摸安意因为输液而冰凉的胳膊,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掀起被角轻轻盖上保暖。
安意尽力调整呼吸,让胸膛的起伏平缓又绵长,段章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点没发现安意已经醒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把他杂乱的刘海拨到一边。
病房里很暗,段章以为这样就能掩去他落寞的眼神。
安意没忍住,睫毛颤了颤,感觉到段章的手指划过他鼻梁,短暂离开一瞬,整个掌心贴上他侧脸,轻柔又眷恋地用大拇指拂过他眼下的泪痕。
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重,安意害怕自己装睡被发现,于是主动睁开眼睛,反而是段章吓了一跳,迅速缩回手,掩饰性地在大腿上蹭了蹭:
“咳、呃……你渴吗?”
他问,按下灯的开关,顺手把矿泉水瓶盖拧开,却在该不该递出去之间犯了难,整个人显得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安意的牙齿咬得死紧,心里想着还不上的债和凑不够的钱,眼睛一睁就是一串盈盈的泪光,他望向段章,鼻翼微动,像是要哭。
段章果然慌了,把矿泉水往柜子上一放,就去探他额头:
“怎么了?还难受吗?”
安意咬着下唇,垂着眼睛,嗓音依旧沙哑:
“我要起来……”
段章看了眼他打着点滴的手背,小心翼翼扶着他坐起,谁知安意猛然扑进他怀里,侧脸贴着他耳朵,发挥出此生最高超的演技,泪滴扑簌簌往下掉,哭得哽咽又能保证每个吐字都清晰,让对方听到他隐忍却不失脆弱的请求:
“抱抱我好不好……我身上好痛……”
段章哪里见过这阵仗,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动作,轻轻拍着安意的背,生怕把人拍碎了,小声询问:
“哪里痛,嗯?哪里?”
安意单手搂着段章的脖子,只是一个劲地哭,眼泪把人家衣服打湿一片,脸颊红扑扑的。段章担心坏了,这里揉揉那里捏捏,急得语无伦次:
“你先别哭……告诉我哪里不舒服,等医生来了我再……哎,不要哭啊……”
“段章……”安意抽噎一声,拉开点距离,和段章四目相对,在对方脸上出现愧疚神情的时候抓住他手腕,感受着越来越快的脉搏,问,“你一直陪着我吗?”
“什么?”
“我晕倒之后,是你把我送来医院一直陪着我吗?”
“……是。”
想到安意正是因为他才发烧晕厥进了医院,段章愧疚更甚,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安意一眨眼又是几颗泪,正好砸在段章青筋明显的手背上,他说:
“我刚才做噩梦了……我梦见被人找到线下,他们好多人……闯进我家里,把我……我好痛……”
安意说不下去,又把头靠在段章肩膀上呜呜哭起来,段章心下大震,紧紧抱着他安慰:
“不会的,都是梦而已……可能,可能是因为我太粗暴……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怪我……”
他说得颠三倒四,安意趁机把手机往枕头里推了推,藏得严严实实,微凉的指腹点上段章的嘴唇示意他噤声,抬起头时特意用鼻尖蹭过他侧颈,两人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安意娓娓道来:
“不是你的错,我总做这样的梦……做这行的人被粉丝找到线下报复不是没有过,我好害怕……”
段章快被迷晕了,脑子和眼睛一样转都不转,满脸心疼只顾着给他擦眼泪:
“不怕,有我保护你。”
“真的吗?”安意抓着段章的手,像猫一样蹭着脸颊,眼波流转,目光怯懦又期许,“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段章将将张开嘴,想说“当然会”,安意突然凑上前,在他嘴角轻吻一下,抵着额头,手臂无力的勾着他肩膀,用手指撩拨段章后颈的皮肤:
“你昨天问我的话,再问我一遍好不好?”
“我……”
段章的呼吸又重又烫,喉结上下滚动,七荤八素地支吾了好半天,脸涨得通红:
“我,我想不起来了……”
“笨蛋,”安意敲敲他脑袋,诱导般地在他耳边呵气,“你说,要我答应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
段章轻声重复他的话,见目的达成,安意立刻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硕大的钱包,眼泪也收住了,生怕他反悔似的,极力遏制住上扬的嘴角,道:
“嗯,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