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莲塘的初春还是那副光景,就像他们去年刚来的时候一样。
瓦蓝瓦蓝的天空,远山青翠,山尖闪烁细瘦的残雪,但是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是盛开的白色茶子花。
普山普岭,河畔水边,青瓦白墙的屋子墙根底下,到处散发着落叶和腐草的沤味,还有泥巴的潮润,里头豆苗儿和新草正出芽。
水鹊他们这伙知青,这次是从县城里坐客运车下来的。
自从通了客运车,就要方便一些了。
水鹊发现车上写的班次表还变化了,去年的时候还是一周一次,仅仅周六来回。
现在是每天一趟来回了,价格还调低了一些,之前七毛钱一个人,现在成了五毛钱。
总之以后从谷莲塘到菏府县就要方便许多。
他们回来的路上村头村尾的街巷里,还有没扫干净的鞭炮红碎纸,路过的人家屋前屋后竹竿上还挂着腌着盐粒没吃完的年货。
回到知青院。
竹篱笆潮气湿漉漉。
水鹊刚放下了行李包裹。
外头嘎嘎声喧闹。
他从院里探出去,兴高采烈地招手:“观梁哥!”
太阳暖烘烘蒸着。
几只小鸭子沿着知青院外那条河,白毛浮水。
李观梁手中拿着一把不多长的竹竿,驱着小鸭子上岸,岸上还有几只鸡,这些鸡是年前临走前知青们托付给李观梁照顾的。
他们回城里过春节,鸡带不回去,当时也吃不了这么多。
说鸡下的鸡蛋全归李观梁,除了小黑要留下继续养,让李观梁过年挑一只吃了当做帮忙照顾鸡群的报酬。
李观梁一只也没吃,原来多少只,现在还是多少只。
听见水鹊的呼唤,他抬手招了招。
踩着草鞋,竹竿在地上点点敲敲。
将摇摇摆摆的鸭群和鸡群队伍顺着上坡,赶到知青院。
小知青莽撞得像是风一样,直直撞到他怀里,抱了一抱,又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地散开了。
“观梁哥,好久不见。”
水鹊眼睛亮晶晶地放开他。
李观梁胸膛间温软的感觉一去,顿时觉得空落落起来。
“嗯,跃青说,新年进城的时候和你见上面了?”
水鹊点点头,“嗯嗯。”
他想起李跃青在城里的遭遇,有一丝心虚,只想搪塞过去。
李观梁知道李跃青是有事要办,到海城里参观学习,和木工厂里的两个师傅一起进城的。
就是时间选的仓促,大年三十彻夜的火车,大年初一抵达那边。
李观梁没做多的怀疑。
他后来在进县城探亲的时候,到电话亭里拨了个电话,拨去海城的。
对面的声音年轻气盛,听到他是打电话找水鹊的,说了句你打错了,就立刻挂断了。
李观梁想起火车站分别的时候水鹊说过,打电话过去是对方的父亲或者弟弟接听。
那当时接通的是水鹊的弟弟?
李观梁见到了水鹊,但没多问。
他那时候走到电话亭里,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分开了一段时间,格外思念水鹊而已。
“这些鸭子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孵出来的,”李观梁指了一指,那些摇摇摆摆在知青院篱笆墙底下觅食的小鸭,“我想着,送给你们养,养大了下鸭蛋,腌鸭蛋好吃。”
水鹊高兴地看了看小鸭子,好像已经想到了腌鸭蛋那冒油的澄亮蛋黄,细沙绵密的口感,早上和青菜粥搭配在一起吃。
他舔了舔嘴唇,转头道:“谢谢。”
水鹊邀请道:“观梁哥中午要不要留我们院里吃饭?”
李观梁摇头,“最近将要春播了,我一会儿还要去地里。”
水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和李观梁道了别。
他还在苦恼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照目前的情况,好像怎么样也完不成原本的剧情了。
水鹊的剧情进度卡在了百分之八十,恰恰好在及格线。
差的部分是男主应当发现他是欺骗李观梁的感情钱财,然后揭发他……
但是现在的情况,他家里每个月汇过来的钱都多得花不完,他骗李观梁的钱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也引不起男主怀疑。
水鹊心里挂念着剩下的剧情进度,犯瞌睡的时候在想,讲课的时候在想,故意躲着男主不见的时候在想……
春播春种,祈雷祈鸟,清明过后不久,夏天的时节又到了。
知青院前方自留地种有几棵杨树,今年就在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栽上了几株丝瓜、苦瓜和番茄苗。
没搭架子,丝瓜和苦瓜就这么攀缘着杨树的枝干,和钻天杨的长势一样,冲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生长。
在树干上开出金黄的丝瓜花,明亮秀丽。
但是摘瓜的时候麻烦就来了。
丝瓜苗一路长一路高,悬在半空里。
水鹊只能搬出高凳来,即使如此,伸手还是只能碰到丝瓜底部,他要探到上方去拧瓜就做不到了。
他踮了踮脚,还是不行。
只好泄气地准备下来找工具。
结果高凳脚本来就一长一短,地面又不平坦,他一动,就凳子一歪踩了个空。
“小心些。”
兰听寒抱住他,再轻缓地放下来。
水鹊心有余悸地踏到地上。
眼角的余光一瞥,李跃青正站在篱笆矮墙外,一手拎着鱼,一手抱着瓜,脸色不大好看,死死瞪着这边。
水鹊心里犯嘀咕。
男主这又是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
水鹊试探地抱了抱兰听寒,“谢谢听寒哥。”
他紧紧抱着兰听寒,脸颊侧着贴在青年胸膛,虽然没有往院外看,但是水鹊能够感受到落在这边的视线更加炽热了。
兰听寒半阖眼,倒没说什么,极为配合。
他的掌心有意无意落在水鹊腰侧,虎口对着,指节微屈,做出一个虚握着的姿态。
水鹊没有留意到兰听寒的小动作。
因为他突然想到要怎么对付男主了。
只要让男主知道他朝三暮四,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和那个好,不仅可以泼灭了男主扑在他身上的一颗心,还可以让对方幡然醒悟。
自顾自肯定了这个好办法,水鹊很激动,撞了撞兰听寒。
………
夏天傍晚的雨从来都是又急又迅。
天光在山边隐隐敞亮,河面上的翠鸟擦着水汽掠过,飞入红皮水柳与芦苇丛包围的巢里。
水鹊急匆匆地跑到屋檐下躲雨。
他抱着一个竹篮子,里头装的是在山脚边上摘的野山菌。
雷声轰轰,银火滚滚。
水鹊一躲进屋檐底,外面就和泼雨一样下起来了。
他敲了敲屋门,“观梁哥?”
木头大门没有挂锁,人肯定还在家里。
果然,听到声响后,门从里面拉开。
李观梁看他裤腿溅湿了,乌发也打湿几缕,赶紧让他进来。
“你到山上捡菌子了?”
水鹊接过他递来的干毛巾,擦擦湿润的乌发。
他脸颊上、睫毛上、鼻尖上全沾了那么潮润的水珠,却无暇顾及,发丝又乌亮,像是饱满的野葡萄挂露珠。
“嗯,上次你送来的野山菌,我们煮汤了,很好吃。”水鹊说,“我就想到山上找找。”
“结果下雨了。”
他怏怏不乐地望着豁了洞一样落水的天空。
李观梁拣了拣篮子里的野山菌。
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黑色的菌子不要采。”
水鹊好奇地看他,“不能吃吗?”
李观梁:“嗯,有毒。”
他帮水鹊把里头有毒的菌子全拣出来。
剩下的白亮的凉伞菌,绿豆似的绿豆菌,棕褐色的茶树菌,这些就没有问题了。
外头闪电划破,晦暗的屋里头也跟着一亮。
轰轰雷声紧随其后,炸响村庄。
水鹊故意问:“李跃青这个天气不回来吗?”
李观梁看了看天色,“没事,他这段时间在捣鼓什么楠木箱子雕花,早出晚归,在仓库改的车间里,淋不到。”
水鹊撑着桌子,“那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李观梁:“要晚上七八点钟,你要找他吗?”
水鹊移转视线,“没有,我随便问一问的,观梁哥,我晚上能和你一起睡吗?”
李观梁收拾桌子的动作猛然顿住。
他抬起视线去看水鹊。
小知青指了指外边的天,银火闪闪,乌雷滚滚,“外面打雷,我害怕,和你睡不可以吗?”
他好像真的很害怕。
小脸白白,惶惶不安,看着李观梁。
男人直起腰,把毒菌子倒进墙角簸箕里。
闷声答应:“……嗯。我晚上抱着你睡,不害怕。”
………
村子里尚未通电。
晚上走夜路,不是打杉木皮火把,就是提着玻璃煤油灯。
李跃青不一样,他到供销社里买了手电筒。
盯着琢磨精细的纹样一整天,他眼睛有些发酸。
这个时间点,也差不多是村里人上床睡觉的时候。
他打了个哈欠,眼珠疲劳得发热。
李跃青回家也懒得再烧热水,他最近都是随便吃一吃锅里半温的饭菜,再冲个凉水澡,躺到床上,再一睁眼就是第二天了。
这段时间相当忙,他们新年的时候在海城雕花艺术厂参观学习了那手雕花技术,硬是死记硬背烙在了脑子里,回到这里,功夫没有停过,把雕花套箱复刻了几十次,才做出一个和当时见过的样品差不多的。
但要比过人家,一是价格,二是花样得更加精巧新奇。
厂里的老师傅抓紧钻研起了各种花鸟样品。
李跃青知道每年春秋季广城有个广交会,菏府县小,赚不了几个钱,他有心想把厂里的楠木箱从这里推出去。
但广交会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参加的,李跃青想着曲线救国一下,省城有个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他决定去碰碰运气,如果能送到省城的工艺品公司,再由他们送到广交会展出……
李跃青想着,胡乱扒了几口饭菜。
他洗了碗筷。
打着手电筒,勉强冲了澡,再出来的时候,发觉放着脏衣服的桶里有些许不对。
李跃青定睛看了看。
水鹊?!
水鹊的衣服?
他脚步迅疾无声。
安静的夜里,空气中尽是黏糊糊的水声,似有若无的轻哼。
李跃青怔怔地站立着。
手电筒的光亮,落在地上,房门底下缝隙透光。
就在他哥房里。
水鹊……?
李观梁靠在床背,现在他就是糊墙根的麦芋熟泥,任身上娇气的小知青折磨,不敢吭气一声,水鹊说东,他不敢向西。
水鹊非要骑在他腰腹上,李观梁怕他往后稍稍一坐就吓着,想把人揽下来。
“不许动手,”小知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背心之外,露出来细嫩肌肤,他掰了掰李观梁禁锢在他腰间的手,“你手……别这么用力,茧子磨得我腰疼。”
水鹊心疼自己地掀起背心一个小角,去看腰侧的肤肉,红了一圈。
他往外看看门缝里的光。
忽地俯身,轻声对李观梁说:“亲我,快一点,现在就亲我。”
李观梁从来都很听水鹊的话。
晚上没有雨,格外晴朗,月光底下,小知青的脸颊泛粉,整个人比之平常,靡丽得出奇。
像是磨出汁水的茶花,又香又绵。
不知道是不是被白天的雷声吓到,有意撒娇的。
李观梁平时和他亲的时候,水鹊总是很紧张,放不开,被人亲急了才压抑着哽咽出泣声。
今晚亲的时候,一直在轻声小气地哼哼,带着鼻音。
隔着门板也能听见暧昧的轻哼。
水声搅动了多久,李跃青就在门口立着听了多久。
李观梁虚握着水鹊的腰身,喉结滚了滚,干燥得嘶哑的声音,“……可以吗?”
薄薄背心一角,捏在他掌心里。
门缝里的光亮没了,随着人离开了。
水鹊往旁边一躺,半卷薄被,盖住肚子,也不管旁边一身狼狈的李观梁。
眼睛眯起来,就困倦得将要睡着了。
当然,他还没有完全忘记李观梁。
水鹊把蒲扇塞到他掌心,半梦半醒,呢喃道:“观梁哥,给我扇扇凉,好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