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阳在家里只呆了两天就匆匆回去了。
他收到了雨素发给他的剧本——《暮色》最后一集,他要回去工作了。
出发的时候赶上暴雨,他坐在高铁F座靠窗的位置,往外看的时候,只能看见大雨糊在车窗玻璃上。车内冷气的味道催人昏睡,整个车厢
都在浅眠,他在手机上打开剧本,看了三四行就看不下去了。
三天,方恒在北京呆了三天。
虽说方恒一早就告诉过他,不太可能当天就回,于情于理要多留几天,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只是参加葬礼的话,最多最多,半天就够了。
留在北京的这几天,方恒都在做什么呢?
陆起哲的亲戚朋友里,是不是有很多人,也是方恒的亲戚朋友?
人不在了,是不是以前的争执争吵不愉快也跟着变成了过眼云烟,再回头看的时候,则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起记忆深处,过往每一天、每一年的点滴?
这个念头时不时从牧阳脑袋里冒出来,就会被他狠狠摁住,他亲眼看见过遇难人家属们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一点半点的嫉妒心都丑陋得不堪入目。
人啊……
人啊……
动车驶入漆黑的隧道,他从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人就是抵不过本性。
方恒住得偏僻,从火车站出来,要地铁转公交再转地铁,路径很曲折。
而且雨还是下得很大。
牧阳花半小时等出租,又花了两个小时堵在路上,等站到方恒面前时,整个人都跟蔫了的白菜叶似得。
“这么折腾,还不如我去接你呢。”方恒把他推进洗手间里,“衣服都湿一半了,先洗个澡。”
牧阳在这时多看了方恒两眼——这人是不是瘦了?
方恒不明所以,“怎么了,不就三天没见吗,干嘛这么看我?”
没什么,牧阳心想,没什么。
“赶紧洗,回头感冒就麻烦了。”方恒把他往里一推,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等牧阳洗完澡出来,桌上已经摆了三菜一汤——塑料盒,外卖送来的。
但方恒自己没在客厅坐着,牧阳走去他房间门口,看见他正站在书柜前翻剧本。
整个卧室只点了床头柜上的读书灯,采光不足,怎么在这么暗的光下面看剧本?牧阳想把他喊出来吃饭,目光一转,又落在了床头柜上。
他看得出台灯下放着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丝绒戒指盒,宝蓝色,格外精美。
还没过脑子,他就已经走过去,把戒指盒拿起来打开看了眼——
空的。
……这么精美的东西,不是方恒的风格。
牧阳转头面向方恒,却发现他第一眼没有看自己,而是看向了他手里的戒指盒。
他问方恒,“这是什么?”
方恒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走了戒指盒,丢进了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陆起哲的遗物。”
“?”牧阳差点没崩住。
这是戒指盒,里面能装什么?当然是戒指。
方恒没有隐瞒,他在床沿坐下,抬头望向牧阳,“他们发现陆起哲的时候,陆起哲手里就攥着这个戒指盒,里面的戒指刻着我的名字。他父母非常希望我能收下戒指留个念想,但我实在要不起,就只把戒指盒带回来了。”
“陆起哲被困在废墟里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准备交给你的戒指?”牧阳整个人都傻了,脑海中的画面太过冲击,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拿过戒指盒的掌心都在灼烫。
“怪不得上回见面的时候,他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几句话……”可当时被他拦住了。
这些天以来,牧阳把和陆起哲见面的每个细节都想过一轮,此时此刻,记忆中的画面更清晰了。原来陆起哲一直随身带着戒指,一直想跟方恒求婚。
……当时不该拦他的。
牧阳感觉微妙——他心里一时间闪过了很多念头,每个念头都让他不舒服。
如果方恒有机会亲手从陆起哲手里拿到这枚戒指,他和陆起哲过去九年的感情基础,能不能让破镜重圆?
假使方恒收下了戒指,陆起哲有没有可能留在国内,不去土耳其?
或许方恒和陆起哲之间的关系不止于普通的前任?
再或许,其实他们之间本来还有转圜的余地?
牧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念头。
方恒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你怎么了?”
牧阳蹲了下去,拉起方恒的手,在他的左手无名指指节上反复摩挲。
气氛有点说不上来原因的沉重,方恒试图开玩笑,“怎么了,你也想送我戒指吗?”
牧阳倏地抬头,方恒感觉自己的指节被捏得发痛。
“你会一直记得这件事吗?”牧阳突然凑到跟前,目光近得迫人。
方恒被他盯得说不出话。
“你会一直记得他,记得他临死前一刻还想送给你的戒指。”牧阳压住了声音,以至于每个字落在耳中,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
当然会记得……
方恒不敢否认。他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到这一秒,都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事实。
他自问不是理性的人,跟陆起哲在一起时,隐忍、付出更多的都是他,他曾经这么投入过,这么在意这段感情,即便如此……他还是做到了大步向前,不做停留。
陆起哲与他完全相反,既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从不做低声下气的事。
他什么时候买的戒指?买戒指做什么?见面时说话都显得尴尬了,怎么还把戒指随身带着?
在过去了的几十个小时里,方恒想不通这些问题,也想不通自己思考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这种无可名状的失重感让他无措。
他们再也没机会释然这些遗憾了。
“不要哭……”牧阳的眼里涌现出慌张。
可方恒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他从知道陆起哲死讯起到现在,还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还当自己根本不难过。
方恒伸出双手,攥紧了牧阳T恤的肩线,他伏在牧阳怀里,隐忍地流泪。
每一声呜咽,都让牧阳痛苦不堪。
可牧阳能做的,却只是张手把方恒抱住,轻轻抚摸他的背脊,轻轻揽住他的双肩。
他怎么能阻止这些吊唁亡灵的眼泪……
他只能装作自己宽容且体谅,不在意方恒的心里从此之后,将永远有一席之地,用以悼念、铭记、悔恨、迷茫着他和陆起哲的过去。
他关上床头灯,拉着方恒侧躺上了床,从背后将人箍住。
这样,他就不会看见他的眼泪,也不会记得他流泪时的表情——他刚刚有一瞬间还想开玩笑,还想跟方恒说,再哭下去,饭菜就凉了。
这个念头转瞬就被他手里摸到的眼泪淹下去了。
好凉的眼泪,落在他手指上,滑进他指缝里,擦也擦不掉。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眼泪太凉,牧阳默默拉上了被子,抵着方恒的后脑勺。
每个人消化死亡的方式都不太一样,至少牧阳觉得,哭泣应该是其中最健康的方式了。
但其实方恒没有哭很久。
他只悲痛了一小会,这种悲痛来自于他对于陆起哲的误解——或者说,他已经无法证实,自己有没有误解过陆起哲。
他本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放下了生命中重中之重的遗憾,而命运却用更残酷的方式来践行他的放下。
他无法用言语来表述自己的心情。
他只知道,在生命的无端面前,掉点眼泪已经是最不值一提的事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方恒转身,拿额头去贴牧阳的额头。
他问牧阳,“没生气吧?”
他想的是,“我也知道不应该把前男友的戒指盒带回来。”
“没生气。”牧阳摸着良心,他没说谎,他知道自己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吃醋……
他就是不甘心,较真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甘心什么。
方恒拍了拍他,“起来吃饭吧,饿了你这么久。”
但牧阳刚要起来,腰侧的衣服又被人拉住了。
方恒拽着他说,“外面还在下雨,回去也不方便,今晚就住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