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阳收到方恒回复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对方话头第一句就是“不好意思,昨天一直有事在忙”,方恒这一客气,牧阳犹豫起来了。
他昨天给方恒发信息时没过脑子,只想着两人现在一块干过活,一块吃了宵夜,怎么着也是朋友了。后来又一想,方恒从来不在微博上发个人信息,朋友圈也是三天可见,可能是个不爱和人打交道的人。
他周围的人总爱吐槽他——太自来熟了,对社恐不友好。
他担心方恒未必把他当朋友,他这一张口,显得唐突。
牧阳在表情框里挑挑拣拣,没有找到合心意的表情包,半天没有发出回复。从方恒的视角来看,就是对面一直【正在输入……】但又一句话都不说。
他有点疑惑,又发了一句话给牧阳:有什么事吗?你直接说吧。
大不了就是帮人拿签名这样的人情活,他没少接。
“直接说吧”这四个字在牧阳眼里是肯定句,他就无所顾忌地张口了:方老师,你最近有什么项目可以让我听棚吗?我想跟你学习。
这需求把方恒难住了。
听棚其实是个常事,做棚里听别人录音。
他自己也经常没事干就坐在棚里听其他老师录音,揣摩人家是怎么设计人物、演绎剧情的。不管新人还是资深演员,愿意花时间听棚总是好的。
但问题有两个。
一是很多项目的保密性高,台本和音频都是甲方的机密文件,录音棚是不许外人进的。
二是,他又不是行里资深的前辈老师,自己都还在摸索学习的阶段,牧阳跟他能学什么?说不准只是在棚里坐着浪费时间而已。
方恒琢磨着该怎么回复牧阳,牧阳又发了条信息过来,这次发的是语音,一打开就是阳光熠熠的声音:不方便也没事,反正我们总要一块录音的,要是这事提得唐突了我跟你道歉,我这人交朋友总是这么没轻没重的。
……
但方恒从不擅于拒绝朋友。
他只好说,“没有不方便,你想过来就过来吧,我给你安排时间。”
牧阳又发了语音过来,说谢谢,说改天一定再约一顿宵夜。话筒里收进了很多风声,他说话时气息也不稳,可能是在骑车。
之前雨素无意间提过,说牧阳都是做地铁骑共享单车去棚里。
五月的天,在大马路上骑车,该多舒服。他猜想牧阳在太阳下被晒得金灿灿的笑脸,实在狠不下去拒绝。何况他还欠了人家一顿宵夜。
事情是答应下来了,但安排时间……
方恒把自己的工作表看了两遍,没有找到可以让牧阳过来听棚的项目。他想,要不就把以前的项目翻出来再录一次吧,已经熟悉了的人物和台词,把握起来也更准确。
他于是给牧阳发了时间和地点。
不巧的是,最近他的棚很忙,有个项目连轴转,白天的时间都安排不了,所以他只能喊牧阳晚上七点过来。牧阳根本不在意白天还是晚上,当即就回了一个“会准时到”。
米米摸不着头脑,“恒哥,你吃错药了?这本子你都录完八百年了,干嘛要再录一遍?”
方恒理直气壮,“没录好,再来一遍,要不心里过意不去。”
米米把工程打开听了几句,更迷茫了,这状态不是很好吗……
但她是敬业的打工人,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新建了一个工程。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她正要站起身,方恒已经把人领进门了。
牧阳提了一杯奶茶进来,直接把奶茶拿给米米,又转头看了看方恒,“本来应该带两杯来的,但看方老师你之前不喝奶茶。”
米米疑问,“这位老师是?”
声音真不错,张口就是吃这行饭的。
方恒给牧阳从冰箱里拿了气泡水,“牧阳,跟我在《暮色》里搭档的,他过来随便转转。”
米米上下打量着牧阳。
这高度,至少一米八五以上,肩宽、手臂有肌肉,眉型端正、眼睛有神,在学校里应该是预备役校草,放到短视频网站会有人留言问是谁的程度。
头发还湿湿的,来之前洗过澡?大晚上的,洗澡做什么?
米米心里有了惊人的猜测,但只能旁敲侧击,“牧阳老师你头发还是湿的,我这有吹风机,你要吹一下吗?”
“不麻烦了,一会就干了。”牧阳摸了摸自己的刘海,“白天骑车出了汗,所以出门前又洗了个澡。”
真有礼貌——米米在心里如是夸,而且很会点奶茶。
她满地点头,对着自家老板暗示,“真不错。”
方恒知道她又想歪了,“什么东西又不错了。”
“真不错,今晚肯定不加班。”米米拿起手机,“我这就约姐妹吃火锅,八点半准时离场。”
方恒把台本打印出来交到牧阳手里,“两集内容,一个半小时差不多了。”
“好,谢谢。”牧阳在沙发上乖巧坐下,“你忙你的,就当我不在。”
方恒不耽误时间了,把自己关进了录音棚。
牧阳真是来认真来学习的。
方恒进去调整麦克风的几分钟里,他把整个台本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等方恒开始录音时,他也先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下自己处理这句话的方法,等方恒张口之后,对比他们之间的区别。
方恒录音时从不着急。
上回他们在棚里一起录音时,牧阳就发现了,方恒有时会停顿个三五秒,从不着急把这句话念出来,而是想清楚要怎么说之后再开口。
他有自己的工作节奏。他绝不会五句十句地一通念,然后让人在里头挑个最差不多的。
他精准得像一柄狙击枪。只要张口,就是对的。
但最要命的还是他的声音,在《暮色》里他演攻,张口就是大提琴的质感,低沉清冷。
在这部作品里,他演的又是个优雅迷人的人设,总是上挑着音节,又时不时用气音贴上来——真有人的声音能达到这种质感,只薄薄地拉出一点点细节,又让这点细节能被人注意到,成为角色性格里的一个标签。
这一趟真来对了。
牧阳甚至在方恒休息的间隙打开了大众点评——今晚高低得再请方恒吃一顿宵夜!
两集台本的内容用不着一个半小时,八点不到,方恒就录完出棚了。米米愉快地跟他们说了再见,背着包就打车去吃火锅了。
方恒把牧阳手里标注得满满当当的台本拿过来看了很久,两个人索性就坐下来讨论起了刚刚的演绎。
方恒在想,这么陌生的本子,牧阳只在这一个小时里草草过了一遍剧情,就已经把人物拿得八九不离十了,这种悟性,没入错行。
而且,他看了看牧阳拿笔的手,“牧阳老师,字写得很不错嘛。”
连名带姓再称呼一声老师,总有种揶揄的意思,但牧阳从来不是个谦虚的人,他拿了一张空白A4纸,故意要给方恒露一手。
他摘抄了一句台本里的话:无数次听见你的声音,就爱上你无数次。
最普通的黑色水笔,到他手里跟被施了什么魔法似得,下笔的每个横竖撇捺都恰到好处地元华锋锐。
“我练过的。”牧阳把字写得又规整又漂亮,“我妈嫌我小时候写字跟狗爬一样,一到暑假就把我送去练字。”
真看不出来,方恒在心里默默念叨,他一直猜测牧阳要是有门手艺,应该是篮球或足球之类的。
“方老师,给我签个名吧。”牧阳把手里的纸往他跟前一横,“我留个纪念。”
“你是故意让我班门弄斧吧,我写字又不好看。”方恒不肯,签名这事总有种不平等的意味,在一个项目里合作的朋友拿什么签名。
“签一个吧,方老师。”牧阳冲他眨着眼睛,“我真的想要你的签名。”
方恒犹豫着,犹豫着,最终还是拧不过他,拿笔给他签了个名。就签在同一张A4纸上,牧阳那行字下面,像画了什么押一样。
牧阳盯着纸上这两个字,忍不住夸,“方老师,你这签名真漂亮。”
被行家称赞写字漂亮,方恒内心受用,不亏他早年付了八百块的签名设计费。
牧阳收起签名,琢磨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向方恒发出夜宵邀请。
方恒这头突然来了电话,看到来电人的姓名,他甚至站了起来,“喂,陈姐。有空,现在有空,您说。”
“行,没问题。”
“可以,可以的,没问题。”
“当然,这您放心。”
方恒整通电话都没说一句闲话,从头到尾点头称是,等挂下电话时,表情像遇到了什么难事。
“怎么了吗?”牧阳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该问的问题,他就是没过脑子,直接问出来了。
方恒直接说,“有个项目要改词,要的比较急,今晚上就得录。不过台本还在改,他们一会发来。”
他犯难的是,“我得把米米喊回来了。”
牧阳笑起来,“你这是什么黑心老板,大晚上的还把员工喊回来干活。这都几点了,她一个女孩子来回跑,你也放心?”
他紧接着说,“我帮你录吧。”
方恒也觉得这样更好,录音在技术上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平白无故占用了牧阳的时间。
“反正我今晚也没其他事。”牧阳很快进入了角色,在录音师的椅子上坐下,“不过我技术有限,你只能凑合着用了。”
“谢谢。”方恒真心诚意,“收工了请你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