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轱辘辘走了半月,才终于进入覃国国都。

  颜煜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看外面的样子,就被单独关进皇宫的一处角落。

  他说不清做囚徒和死哪个更差一些。

  被关的时日,他听守卫和送饭的侍女聊到了外面的消息。

  裴谞一统天下,正式称帝,改国号为恒,年号永盛,立长光城为国都。

  而他,是各国国君中,唯一一个活着见证到历史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不见天日的牢笼里,颜煜分不清时间,每日只能在笔墨上寥解苦闷。

  【遥寄芸娘,永盛元年,初春,微雨,夜梦朦胧,常思故土…】

  吱呀..

  房门打开,雨声更加明显。

  颜煜没有抬头,蘸了蘸墨。

  “在写什么?”

  颜煜浑身一颤,笔尖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大片墨迹。

  他忙抬起头,本以为是送饭的婢女,没想到时隔多日又见到了裴谞。

  是来杀他的?

  他站起身拱手行礼:“陛下。”

  裴谞走过来坐到颜煜身边,拿起了桌上的信纸。

  “在写信?芸娘是谁?”

  颜煜并没有准备说谎,答道:“臣妻。”

  裴谞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盯着颜煜上下打量了番,而后放声大笑,眼角眉梢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还能娶妻?”

  颜煜的脸唰地红了,都是男人,他自然听得懂这话的另一层含义,可偏偏如裴谞的质疑,他与芸娘并无夫妻之实。

  一是因他与芸娘只有姐弟之情,成婚是因父母之命,二是他自知久病缠身,没几年活头,也...正如裴谞所想,没有儿女福份。

  因写信挡眼,颜煜将额前碎发别到了耳后,那样便让因常年咳嗽而泛红的眼尾裸露出来,加之此刻脸颊、耳朵无一不粉红,自觉无他,落在别人眼中却成了一道引人入胜的风景。

  一声轻笑让颜煜的脸更红了些。

  “臣...臣是有妻妾的。”

  为了维护仅存的尊严,颜煜干巴巴的说了句谎,脸烧红得不行。

  裴谞放下信纸,盯着颜煜玩味地笑着,眼神好低要将其穿透,良久,裴谞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了身子。

  颜煜偏开头,裴谞身长比他高了一头多,这么近的距离,压迫感陡然剧增。

  又是轻笑,男人打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娇妻美妾,刚好犒劳三军。”

  颜煜瞪大眼睛,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谞,须臾,他扑通跪倒在地,狠狠磕了个头。

  “陛下威仪天下,恩泽四海,受万民敬仰,定不会用无辜妇人撒气,是臣失言顶嘴,以下犯上,罪该万死,求陛下放过臣妻,臣愿以死谢罪,求陛下开恩!”

  没听到答复颜煜继续磕头,每求一次便磕一次头,越磕越重。

  “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裴谞被他这幅模样逗得大笑,他蹲下身子,伸手捏住颜煜的下巴迫使对方抬头看着自己。

  “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种,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说着裴谞忽露遗憾之色:“可惜朕并非宵小之辈,不然真想看看你痛失爱妻的模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谞松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颜..煜,名字倒是不错,秋狝,朕准你同行。”

  不速之客离开许久,颜煜才顺着力气躺在地上,喉咙又有血腥之气上涌。

  头昏脑胀间,他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成王败寇,而寇者是不该有任何尊严的。

  只要他活一日,便与故国有一日的联系,唇亡齿寒,牵一发动全身,日后该更谨言慎行才是。

  在地上躺了一会,房门又被推开,几名太监侍女把他抬到床上,是裴谞大发慈悲为他叫来了太医。

  服了药,颜煜昏昏睡去。

  至此一连半月,裴谞都没有再来,颜煜也算松了口气,见不到不想见的人,额头的伤好得飞快。

  可事常与愿违,秋狝很快就到了。

  这也算裴谞在故意羞辱他吧,让一个走路都走不远的废人去围猎,滑天下之大稽。

  但好在总算能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他的心情算是稍微好一些的。

  长光城属北部,将将入秋,走在围猎场上,虽有阳光,但生长于南境的颜煜还是被风吹得脸疼,身上也不免冷意。

  皇家仪仗浩浩荡荡,裴谞在最前面,而他在最后面。

  作为亡国之君,连死都考虑在内的他,因这些时日与世隔绝的生活,偏偏忘了身为敌国囚徒原本应该承受什么。

  又一捧土被前面的太监踢到了他身上,尘土飞扬,他开始剧烈咳嗽,周围讥笑的声音源源不断。

  颜煜抖抖衣服,继续往前走,不知是谁伸的脚,他一个没注意,就被绊了过去,以一种及其狼狈的姿势摔倒在地。

  胸腔剧烈的疼痛,迫使他咳出一口血来,周围的笑声因为他这口血开始放肆。

  他想撑着爬起来,但这一下摔得太狠,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狼狈地在地上挣扎,周围刺耳的嘲笑声,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

  不知怎地,开城投降时他都没有想大哭一场的感觉,此刻却生了此心。

  突然,周围的笑声消失,一双玄色绣着龙纹的靴子进入他的视线。

  裴谞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起来,还好心地抚了抚他的背。

  而他却因重心不稳踉跄了下,那只抚背的手顺势下滑揽住他的腰,将他拉了回来。

  颜煜可以明显感觉得到他腰上的那只手传来的热度,站稳后他推开裴谞,揖手行礼道:“多谢陛下。”

  “既然你都谢朕了,那朕便准允你报仇如何?”

  颜煜抬眸刚好对上那双嗤笑和兴奋的眸子,他心头一凛,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裴谞招招手,身后侍卫上前,他取出侍卫的佩刀,扔给颜煜,颜煜向后闪躲,长刀哐当砸在地上,颜煜浑身打了个寒战。

  “杀了他们。”

  颜煜愣住,杀了...谁?谁杀谁?

  “他们欺辱你,你不恨?不反抗吗?捡起刀,杀了他们,这是命令。”裴谞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陛下!陛下饶命啊!”

  “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侍卫上前用匕首利落地割去几人的舌头,哭喊求饶的声音也就随之消失。

  颜煜见到这一幕,惊恐地倒退,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他抬起头,裴谞的三个瞳孔中都映着他的脸。

  “啊!”他猛地推开裴谞,左脚绊右脚向后倒去。

  裴谞及时将他扯了回来,站定后,那双异瞳隐隐带上了薄怒。

  “不杀他们,朕便杀尽吴臣。”

  颜煜身体控制不住颤抖,他的脑子里像是下了一场雪,白茫茫一片,盖住所有思绪,雪越落越多,便有冰结出,冻得他周身恶寒。

  “来人。”

  “我杀!我杀..”颜煜哀求地看向裴谞,声音也打着颤,“我...臣..臣遵旨。”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刀,哐当当掉了两次双手才勉强握住刀柄。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颜煜提着刀转向被割去舌头的三人,颤抖地抬起刀,眼泪从眼眶溢出滑落下鄂。

  “臣...臣没有..杀过人。”他鼓足勇气做了最后的顽抗。

  “既如此,便可惜那些个对你忠心耿耿的老头了。”

  “但臣很珍惜陛下给臣报仇的机会。”颜煜彻底死心,知道无法改变裴谞的意愿,便调转了话头。

  他握紧刀柄,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心一横用力挥起刀砍向其中一人的胸腔,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颜煜睁开眼睛,巨大的恐惧将他包围,周身似陷入无边黑暗,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势必要将他拉入万劫不复之境。

  哐当..

  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哈哈哈哈哈!”裴谞的笑声充满愉悦,“很好,你这胆小的废物总算给朕带来了点惊喜,继续吧,还有两个呢。”

  颜煜知道自己得继续杀掉那个两个人,才能保住吴国的人,可是他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怎么都无法去捡起脚下的刀。

  “啧,在等什么?”裴谞不见人动,生出些不耐烦,“那些个老头的命可握在你手上。”

  颜煜盯着那把刀,心和脑子告诉他他必须捡起来,可他的身体却在拼命顽抗。

  “动手!”

  颜煜被吓得一抖,他慢慢转回身抬眸看向裴谞,睫毛上的血珠因为颤动而被震了下去。

  “求求您..放了我吧...”

  沉默良久,裴谞恢复笑意,那张带着妖气的俊美面容上是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再说一次。”

  颜煜跪下来哀求道:“陛下,求您放了臣吧。”

  “好,长乐郡公当真生了副可怜相,朕看着都于心不忍了。”

  颜煜刚以为自己解脱了,就听裴谞继续说道:“只好...朕亲自帮帮你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裴谞已经捡起刀顺手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裴谞令他握着刀,而自己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轻笑了声:“不许闭眼。”

  长刀猛地举起,锋利的刀刃自脖颈一端穿入,转瞬间两颗头颅落下,叽里咕噜滚了几下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