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十里的空地。

  月色清冷如水,溶瀛浮荡,掠过那方搭建而成的连片简易草棚。

  远处树后的小松鼠,顶着圆溜溜的眼,小爪子齿利索地往嘴里塞花生,一边藏一边东张西望。

  程立雪单膝蹲在地上,手指捻起箩筐内药草,仔细过目是否存在纰漏。

  “善人哥哥。”

  耳畔响起点清脆的嗓音。

  程立雪循声侧头。

  一位约莫五岁的孩童轻扯他衣摆,怯生生地从堪堪蔽体的衣兜里掏出小半块干饼。

  “爷爷说你忙活半天都没吃过东西。”

  “这个给你的。”

  爷爷……

  望向那双纯粹的眼,不由自主微怔。

  晴云穿过成堆的木材茅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乘着月色,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其中一名孩子差点撞到她。

  她笑笑扶了把人,连忙跑到木堆后方。

  视野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哥儿,捏着块干粮站在自家公子身边,脏兮兮的小手在雪衣落下灰印。

  公子丝毫不介怀。

  反倒将干饼塞回小孩口袋。

  许是怕生,那小孩瞧见她来,竟慌乱跑走,她倒也没多虑,只是恭敬走过去。

  “公子。”晴云单膝跪下。

  “如何?”

  “少爷无甚大碍,倒是情绪上……”

  “嗯?”

  “有些气恼,在小厨房里嘟囔许久,将那柠檬当作是您,暴捶好些时辰,还边捶边破口大骂。”

  “骂您——”

  晴云抿唇,微微打量人后终是闭嘴。

  “但说无妨。”

  “他……少爷他说‘让你亲我!亲啊!有种接着亲!狗头给你捶爆’。”

  “咳。”

  晴云呛了下,这些话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奈何碍于公子威严又不敢笑出声。

  公子松开指腹桔梗,淡声道:“嗯。”

  “少爷他还……”

  “还如何?”

  “还爬上你的床,似乎也把您的软枕幻想成您,一直搁那揍您的枕头,大黄也拦不住。”

  她话毕,那边的公子忽然偏头望向远方,好半晌后,唇间漫出丝笑意。

  晴云不解瞠目:“?”

  被骂当事人还能笑得出来!

  她好像也才后知后觉明白十一公子那句话。

  公子换了身衣服问:“你觉得如何?”

  十一公子却促狭摇扇调侃道:“我觉得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当时她还不明所以,此情此景方恍然大悟。

  十一公子真是眼光毒辣,犀利地,一语中的地,一言惊醒梦中人。

  如果这都不算爱……

  *

  程府。

  乌云蔽月,烛光幽幽穿透帷帐。

  程立雪负手驻足床沿。

  榻上之人折腾得满身汗,汗迹涔涔黏住薄衫,睡觉也不安生,小脸皱起。

  如怎么也吐不出那堵气,叫腮帮鼓胀。

  整个人软绵绵压着大黄。

  大黄探出绒毛脑袋,一脸无可奈何哈拉舌头,朝人眨巴几下眼睛。

  如同在说“你媳妇可真是个清新脱俗的小作精,真难伺候,你自个儿来吧”。

  它驾轻就熟爬出被窝跳下床。

  跳过门坎后甚至用爪子将门扒拉紧实。

  屋内,登时只剩下二人。

  程立雪坐在床侧。

  底下人那灵动的小模样,倒像今日那只在他手底偷东西的小松鼠,将果仁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他伸出食指,指端轻轻戳上初棠腮帮。

  嫩滑鼓起的皮肤如气球般,肉眼可见地泄气。

  “唔?”

  脸颊的软肉有点痒,初棠懒懒睁眸。

  视野模糊闯入个人影。

  他眨眨眼,蓦地回想起方才自己半个身子倒吊在床边,难免有些脑充血。

  叫人昏昏沉沉得神智不清。

  此时望见那张脸倒没太在意。

  初棠混沌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张倒过来的背光面孔。

  “嗯……”

  初棠沉吟半晌。

  他头头是道分析:“撇开个人恩怨就事论事,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长得多端正,妥妥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大帅哥。”

  好似被他的话逗乐。

  那人低笑一声。

  “欸!笑起来更好看,有点儿祸国殃民那味儿。”

  “双脚离地,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我好像恍然大悟周幽王为什么要烽火戏诸侯了。”

  短短一息功夫,他已从质疑周幽王,到理解周幽王,最终成为周幽王。

  “但我觉悟得还不够深刻。”

  “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好。”

  “啧!不笑拉倒。”

  初棠翻身滚了圈,叫两人瞬间挨得有些近,他咕哝声:“那你帮我揉揉腿吧。”

  “愈发无法无天。”

  “这是我的梦,我的主场我最大。”

  “胆倒挺大。”

  初棠举起拳头,自认威慑力十足恐吓道:“揉不揉?不揉我揍哭你哦!”

  程立雪嗤笑,既不拒绝,也不示以妥协。

  “你在我梦里也没那么恶劣嘛。”

  初棠左脚横跨搭在程立雪双腿上,右脚膝弯垂下床沿,悠哉悠哉晃着小腿。

  他自言自语嘀咕半天。

  突然喊道:“喂!”

  “你钻进我梦里干什么?你喜欢我呀?”

  还没等到答案,初棠又自顾自摇头。

  “不不不。”

  “我还是觉得你更像是有病,我成天和你对着干,你怕是有受虐倾向才会倾心我。”

  “你心属何人?”

  闻言,初棠不悦抽回腿,略显嗤之以鼻道:“啧!没有爱情你活不了吗?就非得有喜欢的人?”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剑谱第一页,先斩意中人。”

  “若想成仙,杀妻/夫证道。”

  “还不明白吗?我承认你很玉树临风俊美无俦,但——”初棠猛然腾起身子,伸出双手,胆大妄为地捏捏程立雪的脸颊。

  “男人只会影响我赚钱的速度。”

  那一刻,两人的距离近到,程立雪已望不全初棠灵动的眉眼,惟余气息交融。

  他甚至闻到丝柠檬的味道,酸而涩。

  说罢,初棠软软倒下。

  “洗洗睡吧。”

  “海棠花不会盛开在雪夜的。”

  *

  这几日,初棠都在有意无意避开程立雪,惊奇的当属程立雪竟也连续几日不见踪影,也不知是避而不见还是真的有事忙。

  倒叫这几日宛若个心照不宣的冷静期。

  也好,乐得清净。

  晌午的摊位前。

  初棠正架起个简易小烤架,他从木箱的冰块堆里拿出提前腌制好的肉串。

  这肉串,是一块肉一块辣椒相隔串成,既落得好卖相,吃起来时又不会过于油腻。

  除了鸡肉辣椒串,还有鸡皮串、五花肉串、里脊肉串、鸡翅串、丸子串、大虾串、玉米粒串、香菇串等等。

  毕竟万物皆可烤,但考虑到大众口味,他自然不敢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常规烤串。

  晴云点燃木炭。

  热潮扑出。

  初棠也有条不紊架上各色串串。

  书院大门走出几位书生,正好路过初棠的小摊,他自然也能听到些对话。

  “方才先生提到的那件陈年旧案你们如何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人叹息声。

  “蒙冤入狱,含恨而终。”

  “先生都不敢提这种话,你仔细祸从口出。”另一名书生慌忙制止,“倒不如想想等下去何处吃?”

  “老地方,云香楼呗。”

  “膳堂那些个饭菜实在难入口,云香楼又贵得紧,我看我还是算了吧。”

  “来我这,我这里好吃又实惠哦!”

  初棠趁机吆喝了句。

  他话才刚完,烤架上的肉串冒出热油,悠悠飘起肉香,油水滋啦滴下木炭。

  飒地声,激发出更浓的香味。

  “香得嘞。”

  路过的一位大娘,闻着香味走来,双眼放光盯着这烤架:“你这肉串怎么卖?”

  “肉的八文一串,素的三文。”

  大娘舔舔唇指了几下:“这个这个这个都各给我来两串。”

  “好的,您要微辣还是不辣?”

  初棠拿起酱料,给串串刷酱翻面。

  “给我变态辣。”

  初棠轻笑一声,给串面撒上粉料,最后撞进纸袋递过去:“小心烫哦。”

  大娘哪管这些。

  闻着香味她已流口水,拿起肉串便是咬下去,腌制过的肉质嫩滑,在齿间滋滋冒油。

  舌尖裹着层油脂。

  焦香溢满口腔。

  大娘迫不及待咽了咽分泌的唾液,她又边吸气边回味似的嚼着混合辣椒的肉。

  “果然好手艺,不唬人哈。”大娘放下银钱,心满意足嚼着肉串离开。

  大娘走后,便又有两人走来,这二人前两日吃过这位小哥儿的“烤面筋”,皆是赞不绝口。

  不知这今日又是什么名堂,便笑着问:“小哥儿,你这卖的又是何物?”

  “烤串,肉的八文,素的三文。”

  “给我每样来两串。”

  几位书生见状,也终于按捺不住凑过来:“给我们来十串尝尝鲜。”

  “好的,稍等哈。”

  几名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又买走了好串。

  而今日的烤串生意一如既往轻松,主仆二人卖完东西,悠哉悠哉买回些食材便打道回府。

  路过一家小店时,初棠被那套文房四宝吸引视线,尤其是那根狼毫毛笔。

  他突然拉住晴云。

  晴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见初棠抱着套文房四宝出来:“你妹妹不是要念书吗?这个送给她。”

  “少爷您这?”

  她惶恐摇头:“莫要破费,退了吧。”

  “退什么,给你的就拿好。”

  “跟我客气什么呀。”

  说话间,初棠直接拉着人离开。

  “可是……”

  “别可是啦。”

  *

  初棠回到府中,刚越过处园子,便见到两名小丫鬟哭哭啼啼瘫软在路边。

  二人中间是个托盘,托盘上的玉佩碎成两半。

  “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知道后怕是会打死我。”

  刚跨进拱门的初棠恰好听到这对话。

  初棠:“……”

  虽说程立雪不是什么好狗,但在他浅薄的认知中,他并不认为程立雪会因一块玉而罔顾人命。

  “就算公子不介意,明玉姑娘必会嫌我笨手笨脚,使人赶我出府,我家中还有上八十岁祖母,下有三岁弟弟要养活。”

  初棠:“……”

  这个说辞真是从古至今,一成不变哈。

  “正君。”

  大抵是骤然发现他,两名侍女如抓住救命稻草,火急火燎半爬半跑过来。

  初棠木然讪笑:“哈喽。”

  “求您帮帮奴婢吧。”

  那侍女瘫坐在地,抓住他的衣摆苦苦哀求:“公子最疼您,只要您一句话,或许我们便有一线生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是这么个理儿。

  但他和程立雪只是表面夫夫,他哪来这天大的面子让人息事宁人呢……

  “我可能……”

  “正君,您就是活菩萨。”

  侍女说罢直接磕头。

  “欸!你别嗑我!”初棠吓得直接趴下来,几乎与人互磕,叫那名侍女也懵然呆滞。

  “也别动不动就下跪。”

  “你没听过跪天跪地跪父母吗?”

  侍女摇摇头,俨然不懂。

  好吧。

  “求求您,奴婢还想苟活于世。”

  侍女声声泪下,听得人越发揪心,初棠有些不知言语:“你……我……唉!”

  沉默半晌,他终是叹息点头。

  初棠心生一计,他拍拍胸膛,笃定承诺道:“你们别怕!不就一块玉佩嘛,看我的。”

  “有荷包吗?”

  “荷包?”

  其中一名侍女急忙掏出枚荷包,她掏空里面的针线递给初棠。

  初棠扯开小荷包,走到托盘处,把裂开两半的玉佩丢进去。

  他若有所思瞥向两名侍女:“你们在送玉半途遇到我,我刚好要找你们程公子,所以我提议顺路帮你们,把这块完好无损的玉佩交给程公子。”

  两名侍女懵懂点头:“奴婢明白。”

  初棠挥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寂夜穿过到娇艳的身影。

  前厅。

  初棠算着时辰趴在廊道转角。

  他探出半个脑袋,眼见程立雪从前厅走出来,立马缩回身子原地跑步,又胡乱扒拉发丝。

  假装一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模样。

  十、九、八……

  初棠心中默默倒数,估摸着程立雪也快来到这道拐弯时,便冲了出去。

  “哎哟!”

  与人迎面撞了着。

  初棠趔趄后退几步。

  哐——

  地上旋即掉落个小荷包。

  程管家急忙上前扶人:“正君您没事吧?”

  初棠却猛然甩开那双手:“噢!”

  程立雪淡眼顿足,视线漫不经心掠过那个表情极其浮夸的小哥儿。

  “天呀天呀!”

  初棠惊恐捂嘴,颤手指指地上:“不得了。”

  他三步并两步来到荷包边上,张皇失措打开荷包,又倏然双手合住。

  痛心疾首仰天长叹:“怎会如此!”

  “撞到我倒不要紧,但程公子你把自己的玉佩撞碎了,天呀天呀!怎会如此!”

  “玉佩?何来的玉佩?”

  程管家不合时宜地开口,初棠不悦剜过去,你这家伙不要打断我说台词好吗?

  酝酿半晌,方才找回情绪。

  初棠转头望着程立雪,忽而抬手指天:“我知道啦!这定是上天的预示。”

  程立雪饶有兴致挑眉,斜觑初棠那张净会胡说八道的小嘴:“愿闻其详。”

  “上天一定是在暗示我们程公子高风亮节,光风霁月,身上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情操。”

  “哦?”

  “我奶奶家乡还有句话:碎碎平安。所以这玉佩,碎得好碎得妙碎得呱呱叫。”

  “只是这玉怎会是正君您来送的呢?莫不是那些个奴才自个儿不小心弄碎的,特地来讹您,岂有此理!”

  程管家蓦然开口的话,叫初棠眼角骤跳。

  “需得好好检查一番才是。”

  “若真是如此,仔细她们的皮!”

  检查?这玉可经不起检查。

  他急忙拉住程管家,强颜欢笑吐出字句:“程管家你多虑啦。有程公子罩着我,小丫鬟们哪敢造次。”

  初棠笑得一脸纯真。

  他歪头询问:“我说得对吗?夫君大人。”

  好半天,方见程立雪淡淡颔首。

  他重重吐出口气,却又忧心程立雪下一刻就会使唤人检查玉佩,叫他前功尽弃。

  他撇头望天:“天色尚早,我和程公子出去买一块不就完事了吗?是吧,有啥好检查的呢,程管家你觉得呢?”

  “正君您这主意儿甚好,今日有庙会,街上全是商贩,您和公子结伴同行,何愁买不到一块合眼缘的玉佩。”

  “庙会?哎呀!庙会好庙会妙!程管家你可真是个贴心的小机灵鬼儿。”初棠眉欢眼笑拍拍程管家肩膀,“有机会给你涨工资哈。”

  “程公子走走走。”

  “买玉佩去。”

  初棠语毕,小跑到程立雪身后侧,生怕人反悔似的,推着人就是往府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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