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蓝允涟是个天才。

  她既可以在机械图纸上精确到毫厘,也能和沉溺哲学和音乐教授们高谈阔论,还对政治风向非常敏锐。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感受到了特权也感受到了压力。她尝试让自己不为前辈的阴影所覆盖,企图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岛。

  她非常努力,可惜暂时没有成果。

  她是被束缚住的天才,因为她是一名女性。

  可是。

  蓝允涟忍不住想。

  凭什么?

  蓝千林教会她如何站上权利巅峰,也要求她满足社会对于贵族小姐的期待。她可以设计出钢牙号,也必须得穿着长裙温敛微笑。

  她望着蓝千林的背影,觉得很空虚,还很无奈,她时常想哭,因为她正在被撕裂。在钢牙号入水的那一刻,她感觉有种东西在她体内破壳而出,她不知道是什么,有点疼,也很快乐。

  也许离开米拉克,她才能找到她的岛。她正在成长,她不要成为别人的附庸。用才华带来新世,以真我突破束缚,她才能成为让自己满意的蓝允涟。

  蔷薇胸针在日光下闪闪夺目,蓝允涟的面庞犹如神女。可是她已经乘风破浪,不再只是钢牙号上的一朵娇花。

  “我们失去了通讯和导航系统。”她放弃断成几截的操作台,对屠渊说, “我已经让人尽力恢复,但现在我们还没有驶出白雾,暂时只能使用液体罗盘。”

  旁边有几名士兵,他们对于罗盘的认知停留在中世纪海盗时期,问: “能行吗?”

  “能行,”蓝允涟没有看他们,慢声细语地说, “其实全球定位系统也是一种罗盘,只不过是电子的。”

  保镖为她拿出液体罗盘,蓝允涟俯脸检查,确定磁针还浮动在矿物油中。然后她抬起身,对屠渊点了点头。

  “那么,有关钢牙号的一切,我全权委托给蓝小姐。”屠渊说。

  “人员调度和作战的具体细节,我并不懂,”蓝允涟说, “就拜托屠渊殿下……和沧余先生。”

  经过和海怪的一场战斗,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屠蓝携手合作,也在两相抗衡。屠渊说着全权委托,其实金帆一直站在舵轮旁边,而蓝家的保镖也丝毫没有松懈,看住了船上的每个角落。

  “所以,现在尤远航已经彻底出局了?”沧余看了眼舱外,尤远航躺在行军床上,上半身全是血,仁心正在给他包扎。

  “那就要看他能不能醒过来。”屠渊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条干净手帕,帮沧余擦着脸上的血, “海军损失了将近一半,剩下的士兵还在观望。”

  “一船废物。”沧余嫌弃地说, “那蓝允涟的保镖呢?”

  屠渊深深地看着他,说: “很厉害。”

  沧余环顾四周,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他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 “我有点……分不清了。”

  战斗后的大家看上去差不多,制服浸血扔掉了,露出的本质都是“人”这个字。护卫队,蓝家保镖和士兵们交错穿梭在一片狼藉里,相互救助,共同为牺牲的人祷告送行。他们看上去很团结,让沧余无法辨别他们的阵营。

  “这就是人类的生命力吗?”小鱼轻声说, “人类……作为一个群体……”

  他感到震撼。

  “这里,”他说, “和米拉克很不一样。”

  “多么复杂的生物,”屠渊笑了,说, “总是在最黑暗时候发出最可贵的光芒。”

  “你又在催眠我了,”沧余下意识地握住胸口那只小鱼石雕,说, “竟然让我觉得人类也……”

  他紧急抿住双唇,抬眼就看到屠渊包含笑意的期待目光。小鱼当即亮出尖牙,威胁地咬了屠渊一口。

  “别得意,”他舔走血珠,说, “给我小心点。”

  屠渊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说遵命。然后他看向在旁边等了有一会儿的蓝允涟,毫无歉意地说: “抱歉。”

  “没关系,”蓝允涟微笑, “你们俩……很可爱。”

  屠渊大方地说: “我同意。”他用目光询问蓝允涟什么事。

  蓝允涟言简意赅: “航行方向。”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裂缝计划的文件中,遇到未知生物的预案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因为高层并不相信生物变异,所以在做风险评估时一笔带过。现在人员,战舰和资源都受到严重损耗,继续前进的风险太大。暂时后退回到大崩海角,进行补给和重整,是最安全的办法。

  可是后退就意味着再次深入白雾,那些怪物还拦在身后,钢牙号失去了电子导航,付不起迷路的代价,也没有短期内再次战斗的能力。

  何况,屠建涛会允许他们后退吗?

  “你弄死了卫弘,把护卫队换了人,已经断了自己回去的路。”蓝允涟平静地说。

  “我要弄清楚这些怪物是什么,它们能在海水中产生异变,将来也有可能上岸。”屠渊望向窗外,金蛭川正在甲板上翻动海怪的尸体,一副要带回去研究的架势。

  这人简直疯了,艾萨克冲出船舱,试图阻止。

  科学家和牧师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沧余淡定地绕过他们,扛起一条蟹腿转身就走。他经过船长室,还转头朝屠渊和蓝允涟露出一个微笑。

  屠渊用眼神示意石棋跟上沧余。

  “任由这些怪物活在这里,人类和人鱼都会受到威胁。”屠渊眼神暗沉, “我参与裂缝计划,不是为了拥有畸形的大海和陆地。”

  “那么我们继续前进,按照原本的航行计划,一路向北。”蓝允涟说, “先驶出白雾再说吧。”

  “至于总部那边,”蓝允涟有些担忧, “大概从昨天开始,总部就不再回复我的消息。我分别给姨妈和你父亲发去了信息,也毫无音讯。我试图调出新闻,但……”

  她朝着废墟一样的电子操作台摊了摊手。

  屠渊警觉地问: “政府有事?”

  “没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彻底和陆地断了联系。”蓝允涟微微抬脸,望着白雾和阳光,说: “现在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了。”

  ***

  米拉克城正在经历一场变革。

  往日的繁华拥挤已经消失,德维洛普大街空无一人,路面上停满了装甲吉普车和摩托。武装人员带着铁鹿面具,手持枪支巡逻,整条街都变成了复鹿会的补给地点。而大街尽头的中央宫殿沉默着,像一个影子,萧瑟地伫立在黄昏之中。

  楣檐雄伟,下面是已经亮不起来的电子灯笼,摇摆在风里,像是一只只眨动着的盲眼。

  复鹿会控制了米拉克城的几个主要出入口,还给全城都断了电。只需要一个瞬间,系统纷纷进入睡眠,街道上灾祸频出,光轨从半空冲下,千米高楼被拦腰斩断。

  城市中心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几下,电流不舍地漫游一阵,彻底归于黑暗。

  米拉克变成了一座寂静之城。

  屠建涛的政府一心发展科技和经济,让有钱人越来越富,将贫困的大多数不断边缘化。只有富人才买得起系统坐得上光轨,所以复鹿会反而得到了群众的支持。

  杀死那些有钱人!

  杀死那些当权者!

  建立平等的,公正的,幸福的新世界!

  人们主动戴上铁鹿面具,虔诚地跪在阿角面前,立下永远忠诚,建立新序的誓言。他们亲吻阿角的脚尖和戒指,哭泣着表示自己的决心。

  复鹿会围住了中央宫殿,阿角说到做到,他要把那些手握权利和金钱的人,困死在那座象牙塔里。

  现在这片区域已经彻底失守,没有了通讯系统,宫殿里的政要们联系不上军队,从神坛猛跌而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人,和其实所有生命一样脆弱。恐慌日益剧增,食物和水根本不够。

  围墙外都是黑袍战士,比护卫队人数多出几倍不止,突破的可能性太渺小了。但是复鹿会也攻不进来,宫殿里还有武器和弹药,受过训练的守卫不曾松懈。

  阿角坐在吉普车顶,仰头望着宫殿的塔顶。

  巨钟沉鸣,又是一个午夜。

  “已经十九天了,”布雷特妮摘下面具,抬头对阿角说, “他们仍在负隅顽抗。”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做多一周,宫殿里的那些人就会因为饥渴而开门投降。

  阿角还能保持镇定,虽然他也不喜欢这样拉锯。他轻轻地说: “打开广播。”

  数不清的喇叭同时开启,是阿角亲自录制的感化愿词。

  “让旧世陨落于火,让新序诞生于血。”阴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 “加入我们,死亡并不可怕。拥抱真理,从混沌中觉醒。跟随我们,净化世间的一切。在人类之间,必须有所牺牲……”

  月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柔和地照着这些疯狂的鹿,也照着坐在窗边的蓝千林。

  她正在用餐。

  锋利的刀利落地划开带着血丝的嫩肉,盘子里酱汁浓郁,辣椒很多,闻上去很香。

  秘书听着蓝部长的咀嚼声,冷汗顺着背往下滑。

  叉子将切好的肉送到她嘴边,秘书吓得后退两步。蓝千林动作不变,问: “要吗?”

  “不,不用……谢谢您。”秘书颤声说, “我在厨房,吃……吃过了。”

  蓝千林把肉送入自己口中,问: “快一个星期了,还没习惯吗?”

  秘书说不出话。

  蓝千林问: “守卫们都吃饱了吗?”

  秘书说: “吃饱了。”

  “你也应该吃饱。你还年轻,虽然不幸被困在这里,但饿死也太不值得了。”蓝千林微笑,垂眼看着盘中烤肉,问, “这是谁?”

  “是,”秘书闭着眼说, “是国防……前任国防部部长。”

  蓝千林挑眉,问: “他怎么死的?”

  秘书说: “自杀。”

  蓝千林没有问起自杀的原因,可以是恐惧,或者饥饿,又或者是受不了外面那些小丑对他们的羞辱,看不到希望,所以选择自我断。原因不重要,在蓝千林眼里,他们都是懦夫。

  蓝千林望进夜色,轻声说: “这次我们失败了。”

  秘书流下了眼泪,点了点头。

  “我不会投降。”蓝千林在指尖转动着她的蔷薇花。

  “我明白,我和您一起,”秘书说, “我也不会。”

  “我下令这么做,”蓝千林推开盘子, “是因为我不想让那些愚民那么快就得逞。”

  “您是个伟大的人,您的名字会被未来的孩子们传颂!”秘书忽然忍不住哽咽, “元首无法带领我们,是您挺身而出……不,您一直都是福彻尔真正的领导者!守卫们听您的管理,官员们也是。复鹿会想用一星期的时间把我们杀死,就是因为有您,我们才撑了这么长时间。无论您用了什么方法,您都是个英雄!”

  “您就是我们的英雄!”

  蓝千林轻轻地,真正地笑了。她的双眼在灯下闪烁光芒。在这个瞬间,她似乎还是个小姑娘。

  “为什么……”秘书跪倒在地,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您不是我们的元首?为什么您不是……”

  蓝千林侧过脸,缓缓地说: “我不知道。”

  秘书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也许,”蓝千林把蔷薇花挡在脸前,说, “我做错了。”

  ***

  沧余吃完了蟹肉。

  他唇边还带着血,没立刻擦。他抬起头,对一直徘徊在旁边,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艾萨克招了招手。

  “尊敬的牧师,”吃饱了的小鱼心情很好,主动问, “找我有事?”

  “啊,我,我……”艾萨克终于靠近了,说: “我来是想说,谢谢您,沧余先生。”

  他向沧余鞠躬。

  “之前在混战的时候,您救了我。谢谢!”艾萨克虔诚地说, “我会永远感激您,时刻为您祈祷!无论发生,我都会向您提供我最真挚的帮助。”

  “不客气。”沧余擦掉脸上的血,听见了另一侧甲板上螺旋桨的声音。

  “啊,”沧余笑起来,说, “我要起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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