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

  号角响彻魔境海湾,巨大的战舰进入水中,溅起屏障似的浪花。这只钢铁巨兽正式结束蛰伏,到它征服水域与白雾的时候了。

  登船的时候皇家护卫队里已经都是生面孔,蓝允涟看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观察。

  这次武岩没有跟着来,他要留下继续管理灯塔监狱。屠渊和沧余一起踏上舷梯,身后跟着金帆和石棋。

  金帆很年轻,锐利的眼神像解禁的隼,就算站得笔直也有点痞帅的意思。石棋还是个孩子,他出生在监狱里,从来没有离开过灯塔,此时对外面世界的各个方面都充满好奇。

  包括沧余。

  才刚认识不久,石棋就非常自来熟地对沧余提出了很多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屠渊殿下为什么叫你小鱼?你为什么这么漂亮?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你为什么这么瘦?你为什么不吃蔬菜?还把蔬菜扔进屠渊殿下的盘子?

  还有。

  你真的是战士吗?你和屠渊殿下是好兄弟吗?那天你们为什么抱在一起?你会唱歌吗?

  以及。

  你能穿一下裙子给我看吗?求你啦。你是天使吗?你为什么抢我的零食?你能把饼干还给我吗?……你是魔鬼吗?

  这些问题全部被沧余无视掉了,他也没有把饼干还给石棋。沧余有屠渊护着,石棋就只能到金帆身边求安慰。但是帆哥非常毒舌,石棋总是气呼呼地跳脚。

  和石棋在一起,沧余找到了一种别样的快乐。石棋只有十五岁,和幼稚起来的沧余心理年龄差不多大。

  有的时候石棋甚至更成熟一点。

  还有一步就要上船,走在前方的沧余忽然停了下来。石棋吓了一跳,觉得这人又要搞事。

  “沧余先生,”石棋为难地看了看来送行的军队,小声说, “这里人太多了,等上船我再陪你玩儿。”

  然而沧余回过身,给了石棋几个果冻。

  “我从基地里带出来的,”沧余忽闪着睫毛,说, “桃子味,还有你喜欢的青苹果味。”

  “啊!”石棋惊喜地说, “谢谢!你真的太……”

  “因为开船之后就吃不到了,”沧余弯起眼睛,笑得露出一对小尖牙,说, “海里有鲨鱼哦!你吃果冻,鲨鱼吃你。”

  “……太狠毒了。”石棋说。

  “小鱼。”屠渊一直听着他们对话,适时地打断,说, “过来。”

  沧余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向石棋挥手说拜拜。

  钢牙号采用最先进的系统,为了方便沟通,每个人都要录入面孔图像,指纹,声音,并且生成代号。

  “这一点对于海底战士来说尤其重要,”负责录入的技术人员说, “你们潜入水下的时候,全靠代号来呼叫彼此。”

  仪器弹出红线,从上至下扫过沧余的脸。技术人员操作光屏,说: “沧余先生,请您给自己起一个代号吧。”

  沧余没有完全理解,问: “名字不行吗?”

  “不行。”技术人员遗憾地说, “代号不仅能够简化通讯,还可以加强保密性,防止敏感信息在未经授权的人员之间传播,特别是在信息可能被敌方截获的情况下。有了代号,个人身份就会被淡化,这样才能统一标准和行动。”

  沧余真诚地说: “我听不懂。”

  “就像第三种语言,”风逐渐强烈,屠渊给沧余带上兜帽,说, “有保护的作用。”

  “屏蔽我们的真实意图,”技术人员补充说, “让敌人听不懂。”

  “敌人。”沧余念着这个微妙的词, “是人鱼吗?”

  “是的,”技术人员笃定地说, “就是人鱼。”

  沧余微笑着眯起眼睛,目光飞快地变成尖刀。屠渊按住他的肩,说: “蓝刺。”

  技术人员没听清,问: “什么?”

  “蓝刺,”屠渊将这两个字输入光屏,说, “沧余的代号。”

  “好的。”技术人员dj确认按钮,十分赞赏地说, “真合适,蓝刺……”

  他瞧着头戴兜帽,如同洋娃娃的沧余,怎么看怎么喜欢。

  “我们的小战士,”他鼓励地说, “就是穿透大海的那根刺!”

  刺。

  沧余思索着昨天从金帆那里听来的脏话,他学起粗鄙的语言来也很快。

  刺你妈。

  单纯的技术人员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正在被刺,他点开新的页面,为屠渊扫描面部。他一边操作一边问: “屠渊殿下,您的代号想叫什么?”

  屠渊沉默两秒,技术人员有点儿灵感,问: “蓝剑?刺向大海的剑?”

  这次沧余不用思索了。

  剑你妈。

  “难听死了,”沧余皱着眉说, “我不喜欢。”

  屠渊等着他说,技术人员也不敢说话。沧余看向屠渊,轻轻地说: “冥王。”

  屠渊对技术人员说: “就用冥王。”

  沧余满意地笑了,整个人熠熠生辉。

  “冥王,”技术人员问, “那个星球吗?”

  “不是,”沧余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说, “是哈迪斯的那个冥王[1]。”

  冷静,严明,手段残酷,这不是沧余眼中的屠渊,但这是钢牙号需要的屠渊。秩序和权力都在这个人的手里,这样才能把整个福彻尔大陆收入囊中。

  沧余偏过头,透过涌动在风中的白色皮草,和屠渊对视片刻。

  沧余的眼睛像风暴欲来的大海,屠渊知道他的意思。

  裂缝计划正式启动,沧余开始逐渐撕掉伪装,直到一点儿不剩。他要回家,也要帮屠渊达到目的。

  游戏已经结束,该做正事了。

  ***

  钢牙号进入大海,带着人类冲破白雾的希望,也带着元首强硬的命令。船上各方人员奔走,保证战舰平稳行驶。尤远航亲自掌舵,他将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熨烫整洁的军装,左侧胸口带着军事和纪念勋章。

  他扶着舵轮,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除了对于新一代光屏还不是那么信任以外,他对这一切都得心应手。

  等船达到全速前进的状态时,沧余登上了船头甲板。

  屠渊站在下面,仰脸注视着沧余。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将两个人的影子都聚成一团,无论屠渊怎么调整角度,他都不再能用身影将沧余罩住。

  沧余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屠渊可触的范围。

  屠渊不喜欢这样。

  但是沧余不知道。

  他稳稳地站在钢牙号的最前端,背脊挺拔,眼皮微耷,望着尖形船头破开深蓝,水花翻滚向两侧,再恢复如初。此时的他不像鱼,而是一只高立岸边,俯瞰水中暗影的白鸟。

  直面无边的海洋,沧余呼吸微促。今天的风很猛烈,苍穹中连云也没有,他面前是海天一色的蓝。这个深邃的,平静的,美丽的,自由的颜色,完全地把他包裹住了。

  沧余觉得自己被刺痛了眼睛,他有酸涩的欲望。多年的坚持有了意义,鲜血淋漓的奔跑有了终点,这里就是他的家。进入这片广阔的蓝潮,他的心灵和身体就能合二为一。

  沧余张开手臂,闭上眼睛,身体——

  被抱住了。

  味道很熟悉,还和以前一样,只要沧余闻到了一点,那气味就顺着呼吸往身体里钻。圈住沧余身体的手臂也很有力,沧余扶了一把,隔着大衣,仍然能觉出肌肉的质感。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浪和风不断涌来,见证这个奇怪的相拥。

  “小鱼,”屠渊在沧余耳边说, “太危险了。”

  沧回头看着他,睁着水淋淋的大眼睛,问: “是怕我不会游泳吗?”

  “是巡逻队要到了,”屠渊冠冕堂皇地俯首,说, “听。”

  电子风向鸦发出音乐,的确是在向船头靠近。沧余调整呼吸,顺从地钻进屠渊的大衣中间。

  屠渊垂着眼睫,每次他露出这个表情,沧余都觉得这个男人在难过。

  “还是想跳下去,”屠渊低声问, “是不是?”

  “先试试高度,”沧余将下巴硌在屠渊胸口, “白雾就要到了。”

  屠渊稍微皱眉,让沧余看清了自己的失落。屠渊说: “还没有。”

  沧余强迫自己专心,说: “总会到。”

  “留下来,就像那天在海底。”屠渊缓声说, “不能有第二次吗?”

  “不能”两个字已经溢出喉咙,但是沧余说: “从这里到白雾要不了几天,”他用猩红小巧的舌舔了舔尖牙,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屠渊温柔地看着他,虔诚地低下头,几乎要吻到沧余。但是侧舷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沧余被惊醒,偏了下脸。

  错过了屠渊的吻。

  ***

  侧舷满地血水,一大一小两只海豚在特制的纳米渔网里无助地扑腾,发出绝望的鸣叫。染血的铁钩扔在一边,上面还挂着半片背鳍。

  金蛭川嘴角带着伤,白大褂都被扯歪了。艾萨克还要出拳,被金蛭川的助手小吉拉着后退。

  “混蛋!”艾萨克愤怒地大喊, “这是海豚!我们才离港不到一天……你怎么敢?”

  “博士在进行伟大的实验!”小吉扯住艾萨克的,不客气地说, “把嘴闭上,你这个软骨头骗子。”

  “你叫我什么?”艾萨克也彻底扔了理智,转身和小吉打成一团。

  “我做一切都是为了科学,算我求求你了,别再拿你博爱仁慈那一套来烦我。”金蛭川喘着粗气,大声说, “你知道海洋学家们已经多久没有看到活着的,新鲜的海洋生物吗?自从白雾出现,我们就在等待!”

  “那就更不能伤害他们了!”艾萨克试图从小吉那里挣脱, “你简直丧心病狂……你没救了,上帝已经放弃你的灵魂……你,你只能下地狱!”

  “根本没有天堂或者地狱。”金蛭川掀起衬衫一角,胡乱地擦着眼镜片上的血,说: “这两只海豚是我的,我要把它们带回我的实验室,作为研究对象。”

  他弯下腰去抓小海豚的尾鳍,但是被金帆和护卫队的人及时拦住了。仁心赶到,拨开围观的士兵,跪地检查。

  大海豚被铁钩扯掉了背鳍,姿势怪异地侧着身体,光滑的皮肤上淌满鲜血,已经不动了,仁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海豚在母亲的血液里奋力摆动身体,也快不行了。

  金蛭川还在挣扎叫嚷,沧余已经把小海豚抱起来,直接送过舷壁,屠渊同时将海豚母亲的身体归还大海。在清澈却不见底的水中,小海豚绕着母亲的身体游行,脸上永恒不变的微笑也变得凄凉。它紧跟着母亲,逐渐沉向海底。

  “它是我的!那个尸体也是!”金蛭川愤怒地说, “你没有权力……”

  “没有权力是你的。”沧余雪白的斗篷被染红了,他转头看向金蛭川,双眼像是冰冻的大海。

  “如果有下一次,”沧余说, “我保证,扔下去的会是你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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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冥王哈迪斯,出自希腊神话。他是宙斯和波塞冬的兄弟,掌管亡灵的世界和地下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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