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 你还能变成什么?你有本体吗?”
听到这句话后,山澨并未回答,大概还不知道怎么回答。
山澨是最近才有意识的,他还丝毫不通人情, 更遑论什么阴谋算计。
他只是觉得沈明烛刚才的提议似乎颇为有趣。
何为酒、何为文字、人族的那些美味佳肴是如何做出来的……
山澨确实对这一切通通感到了极大的好奇。
话说谁来, 他最初就是对人族的生活感到了好奇, 这才开始装人,模仿人族的音容笑貌,以及他们一举一动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为何竟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自己无非是变得与他们一模一样而已。
当然,山澨视大海为自己的所有物, 并不喜欢看到有人打捞海鲜、贝壳一类的东西。
既然他变成人的时候,人会被吓到,那干脆他就用这种方式来驱逐人类远离海岸好了。
所以每次遇到诸如有人来海边捡贝壳等情况,山澨都会变得与那人一模一样, 借此捉弄、恐吓对方。
沈明烛却好像和那些普通的人族完全不同。
他一点不怕自己, 也不排斥自己,居然还要……还要教自己当人?
山澨对沈明烛这个人产生了几分兴趣,也对沈明烛的提议产生了几分兴趣。
他哪里知道从这一刻开始, 他已经步入了沈明烛的陷阱。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里, 山澨跟沈明烛学起了文字,一部分历史,还看了许许多多的书。
山澨的学习和成长速度是惊人的。
他以极快的速度吸收着一切, 短短半个月后, 已与沈明烛刚认识他那会儿的样子有了天壤之别。
不过沈明烛毕竟已担任大巫许多年,更联合其余大巫欺骗了苍穹之上的那只蜃楼, 让它没能真正降临到这个世界。
这样的他对付起初懂人情的山澨来,实在太过游刃有余。
一日, 沈明烛又问了山澨有关他本体的事。
这回山澨道:“本体?我当然有,你跟我来。我展示给你看。”
说完这话,山澨带着沈明烛从客栈去到了海边。
不比刚遇见沈明烛的时候,现在的他已知道了何为谎言、何为震慑、何为诚服。
他隐约觉得眼前这个叫沈明烛的人好像有点嚣张。
别人都怕自己,凭什么他不怕?
书上说,人族能掌控的玄力有限,上古诸神的力量,人族简直望尘莫及。
山澨在脑子里做了些对比,觉得自己的力量,和上古诸神好像也没差,于是便自诩为神。
既然如此,自己的地位当比沈明烛高才对。
自己是高等的神族,沈明烛是低劣的人族。
那么自己需要震慑一下他,让他懂得诚服于自己才对。
山澨其实并无本体。
与溯洄城的百姓接触了一段时间的他,读了一段跟上古时期诸神之战有关典故的他,得知了许多人害怕的一种东西——龙。
据说曾经这片海域就曾有一条很可怕的龙,名曰应龙。
应龙是上古战神,曾帮黄帝击败蚩尤,是上古有名的战神,后不知何故,未能去往神国,而陨落了人间。
有传闻称应龙曾在溯洄城附近待过一段时间,它时常兴风作浪,搅得当地民不聊生。
对于常常需要出海的渔民来说,应龙更是可怕异常。他们日夜祷告,求的就是不要遇见应龙。
所有人都怕应龙,沈明烛没道理不怕。
于是山澨说了谎,谎称自己是应龙,并在海边化出了龙体。
天有九龙,应龙有翼。
山澨化身为一条长龙,通体雪白,身带两翼。
他振翅一飞,便在海上凌空而起,而后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瞧向这常世,以及常世中的沈明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晚月光极亮,化龙后山澨蜿蜒的身体、展开的两只翅膀,皆被月光染成了雪色,如高悬九天的银色瀑布,他的身上满载着星辰与月光,如降世的神明,为的是给这个绝望的世界带来光明。
然而下一刻,海面被山澨的力量惊动,登时卷起千层雪浪。
忽然之间,乌云蔽日,雷鸣与闪电接踵而至。
巨浪与雷鸣之中,山澨遥遥看着沈明烛一笑,而后忽然俯身而下,穿过万重风浪与闪电,把龙首伸到了他的面前,甚至伸出了龙首上的一根龙须,用它轻轻碰了一下沈明烛的脑袋。
他的一根龙须要比沈明烛的身体还长。
他好像在借这个动作向沈明烛彰显着自己的强大。
沈明烛对自己见到的这一切感到很满意,于是伸出手摸了摸龙脑袋,紧接着更为满意地看到龙尾巴晃了晃。
然而当沈明烛在对上山澨那一双龙眼时,他眼里流露的目光充满崇拜与敬佩。
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山澨,沈明烛由衷道:“你本体居然……居然这么强大!这是应龙吧?那你竟……竟是神族?!”
闻言,龙尾巴晃得更厉害了一些,霎时间卷起千万重浪。
层层巨浪凌空而起,再被龙尾打成纷纷雨水落下,淋了沈明烛满身。
见状,山澨倒是重新变回了人,望向沈明烛的表情显得有些得意。“我厉害吧?”
说起来,山澨化作人形时的样貌,还是按着沈明烛的建议生成的。
两人相识后不久,沈明烛告诉他:“你不要再装成我了。既打算学做人,你该有自己的样貌和身体。”
“行。我随时可以变。”
山澨本能地想比沈明烛高一点,壮一点,于是调试了自己的身体,再俯身看向沈明烛,“身体这样可以吗?脸呢?你觉得我该长什么样?”
“脸么?当然是越好看越好。谁都喜欢俊朗的人。”
沈明烛道,“要不要我画一幅画,你照着变?”
“行啊。”山澨道,“你画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样,山澨长成了沈明烛画出来的人的模样。
当山澨从应龙化作人之后,沈明烛注视着他,眼中流露出了更明显的崇拜。
他由衷道:“诸神黄昏之后,这世上再无神。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神明了,不料……不料竟有机缘见到应龙。谢谢你。”
山澨被夸得很高兴,不过装模作样地学起了人族的谦虚,开口道:“谬赞了。”
沈明烛又道:“不瞒你说,我苦学多年,不外乎想当人上人。而为了精进修为与玄力,我一直热衷于挑战高手。
“不过放眼整个大离……我已经找不到对手了,难免有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心境。等等,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当然。少瞧不起我。我学东西,比你们人族快多了。”
山澨道,“你无非是想说,你找不到棋逢对手的人,心境有些寂寥。‘棋逢对手’‘寂寥’,这两个词,我用的准确吧?”
“对。非常对。”
沈明烛冲他笑了笑,“所以我想……人族之中,我既已找不到对手,那么我斗胆,想向神明提出挑战。你愿意同我一试吗?”
明白过来沈明烛的意思,山澨当即笑了出声。
他是真的觉得沈明烛不自量力到了可笑的地步。
“你该不会……想和我打一架?”
“切磋而已。”沈明烛道,“你愿意吗?”
山澨几乎感到了匪夷所思。
俯下身,山澨以极尽的距离看向沈明烛的眼睛,向他确认般问道:“你在开玩笑吗?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确实,你的能力要比我强太多了,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明烛道,“前几天我教过你‘胜之不武’这个词的含义,你还记得吗?”
山澨道:“我就是记得这词,才想问你为什么竟会找我切磋。我比你强太多,这比试不公平,我就算胜了,那也是胜之不武。”
装模作样地严肃思考了好一会儿,沈明烛看向他道:“那我们可以改一改比赛规则。改了之后就公平了。”
山澨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个改法?”
沈明烛道:“你看,你这么厉害,厉害到我毫无击败你的可能……不,我甚至可能连近你的身都无法做到。”
山澨笑道:“知道就好。除非我愿意,你怎么可能近得了我的身?你连我真身的方圆百里都近不了!”
沈明烛挑眉:“未必吧?”
山澨:“啧,看来是不服?那试试?”
“嗯。必须要试一试。那就让我试试看,能不能靠近你的身,甚至给你一剑。”
沈明烛道,“不过光切磋没意思。再来点赌注?我教过你什么叫赌,还记得吧?”
“记得。我知道什么叫赌博。”山澨道,“昨天我还和城门口茶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打了几把牌呢。我赢了不少钱。”
“嗯。那么这样——”
沈明烛刻在手臂、前胸、后背的言灵诀微微亮了一些,再隐没在了他的血肉中。
看向山澨,他举起一把骨剑,开口道:“我如果能近你的身,并用这把剑刺中你的身体,就算我赢你输。
“如果你输了,你要当我的坐骑,从此之后任我差遣。
“如果你赢了……条件你随便提,我可以为你当牛做马,好不好?”
“沈明烛——”
山澨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他一把端起沈明烛的下巴,声音略有几分戏谑。
“等到了海里面,你连我的身影恐怕都找不到。你怎么近我的身?看来你注定为我当牛做马了。”
沈明烛只平静地看着他问:“赌不赌,一句话。
“难道……你不敢和我赌?”
沈明烛的表情已经恢复平淡,眼里的崇拜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就好像在鄙夷自己的能力似的。
见状,山澨几乎有些恼羞成怒,当即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太不自量力,也太小看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沈明烛,我就和你赌赌看。
“我要看着你输给我,我要你心甘情愿地跪在我面前!”
那个时候山澨没有想到,在双方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在这片自己熟悉至极、而对沈明烛来说完全陌生的海域中,自己竟然……竟然还真被沈明烛成功近身,并刺了一剑。
“你该改口叫我主人了。”
“沈明烛,这样的因果,你当真承受得起吗?”
“你该载我回去了,我的坐骑。”
·
沈明烛回忆这些的时候,山澨跟着他也把往事回忆了一遍。
现在他的心境自然已与当初截然不同,甚至与和这一世沈明烛重逢的时候也不尽相同了。
他在沈明烛的脑里对他道:“嗯,好一个‘胜之不武’。小烛,你那个时候是不是故意没教我,什么叫‘兵不厌诈’,什么又叫‘激将法’?”
闻言,沈明烛看着手心里的花笑了笑。“山澨,你太好了。好到有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你是我的幻觉。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根本没有所谓的第二阶段的战争。也许我早就失败了……
“也许我根本没能通过仪式改写这个世界的坐标,没能欺骗邪神蜃楼。蜃楼成功降临了,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遇到你这件事,可能全都是我的一场梦。”
山澨声音沉沉地开口:“这不是梦,也不是你的幻觉。
“是你让我知道常世有多美妙,是你让我意识到,这样广阔的人间,这样美好的山河……值得我们为之赴汤蹈火。
“这个世界值得,你也同样值得。下属也好,坐骑也好……我愿意为你战斗。主人,能够遇见你,这是我这一辈子最伟大的荣耀。”
深深吸一口气,沈明烛握紧手里的花,从祭台上站起来,再转过身,看向了身后不远外的姜宇和范正平。
他将继续带着他们往这皇城深处走去。
他也不知道还能带他们走多远。
但幸好这条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还有山澨陪着。
“山澨,遇见你,我感到很荣幸。
“谢谢你能一直陪着我。
“归途万里,谢谢你能陪我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