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遇到吴寸心的时候, 只有20岁。
那会儿他还在上大学。
平时沈明烛住校，和他一个宿舍的人也都是瞎子，大家一起就读于大学专门为视障人士开设的专业。
不过大部分视障人士走的都是盲人按摩的路子，选他们这个专业的少, 能考上的就更少了。所以沈明烛的同班同学一共只有八个人。
沈明烛回家的时间不多, 基本是周末放假、或者平时没课的时候。
他还记得, 他是在某次周末回家的时候，第一次遇到了吴寸心。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闻到了花香。这种香气很让人感到愉悦，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握着盲杖，朝花店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沈明烛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 下意识伸出手, 就像是想和那人握手似的。
“那个，你好，打扰一下——”
沈明烛话还没问出口, 感到绸缎般丝滑的长发从他的掌心滑过。
他当即后退一步,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这位女士……”
回应沈明烛的是一片沉默。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听到一个机械化的声音说道：
“你好。不好意思, 我说不了话。”
沈明烛微怔, 然后道：“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那个机械化的声音说道, “你看，你是瞎子, 我是哑巴，我们还挺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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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烛没答话，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其后他听见那人继续通过手机语音对他说道：“你好，我叫吴寸心。‘欲知别后思今夕，汉水东流是寸心’的寸心。”
嗯？他父母给她取这种名字，是在思念谁吗？
心里有着些许好奇，沈明烛却也没多问。
“你好，我叫沈明烛。我就住在旁边单元楼里。虽然我最近不常回来……不过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如果有事儿需要帮忙，尽管叫我。”
“谢谢。你真热心。”
“没事儿。”
平时沈明烛独来独往惯了，并不是会主动和人交流的性格。
大概是因为这回遇见的人是个哑巴，沈明烛心中有种与之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在临走前多说了这么一句。
不过他的这句话，也只是随口说的客套话。他根本没当真。
但对方好像当真了。
“还真有事儿找你帮忙。我给你一束花，你拿着帮我拍张照行吗？”
沈明烛不解。“嗯？”
吴寸心借助手机语音对他道：“这不是马上要到情人节了么，我想弄点情人节鲜花套餐来卖。大学城不远，我打算过去发些传单。你正好是个男大学生，形象和气质又都很好，随便一拍，就可以当宣传照了。所以……你能帮我拍个宣传照吗？”
沈明烛：“……哦。行吧。不过我看不了镜头。照片拍出来会不会奇怪？”
“不要紧。”吴寸心把一束以玫瑰为主、搭配着数朵其他品种的鲜花塞进了沈明烛的怀里。
“麻烦你往前走几步……好了，可以了。稍微抬起一点点头好吗？
“行了。可以了。非常感谢你。
“这样吧，为表感谢，我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你晚上6点有空吗？”
沈明烛一愣：“啊？……时间有倒是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还要看店，就在我店里吃顿便饭，不嫌弃吧？”
“啊？不会。”
临走前，沈明烛伸出那只握着花束的手。
“那这花先还给你。”
“不用。送你了。”
“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还是说……你有女朋友？怕她看见了吃醋？”
“这倒没有。”
“那……男朋友？”
“啊？也没有。”
“那不就行了。你拿着吧。虽然你看不见，但花香味还是挺能让人开心的。我再送你个花瓶，你可以拿水养在家里。”
“……谢谢。”
“不客气。晚上见。”
沈明烛就这样和吴寸心慢慢熟悉了起来。
年纪还小的时候，他的性格很不错，但自从师父离世、眼睛又瞎了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内向了。
他所在的大学宿舍一共有四个人。然而那另外三个人除了他叫沈明烛以外，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这种情况下，沈明烛居然能和吴寸心熟络起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明烛和吴寸心相处得很舒服，就像是上辈子彼此就认识了。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只能把一切归结于缘分。
也许上辈子他们前缘未尽，所以才有了这辈子的重逢。
无论如何，吴寸心是自师父以后，唯一一个不计代价对沈明烛好、给了他家一般感觉的人。
于是当吴寸心说出那句，以后两个人可以搭伙过日子的时候，沈明烛把那枚具有特殊意义的玉镯送给了她。
当然，直到后来和警方的人谈过话，他才知道，这个“她”其实是“他”。
这个故事在山澨的眼里，又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个世界其实是由无数维度、或者说无数小世界构成的，就好比佛家提到的“三千世界”。
阴间之所以不能被普通人看见，就是因为它处于人间以外的维度。
而不管是阳间、阴间，还是其余所有维度，在这个大世界范围内，其实全部都由地狱统一管理。
俗世人间所谈论的神也好、仙也好，如今其实也都归属于地狱。
地狱存在一个专门管理神的组织。
而这所谓的“神”，其实主要由两种物种构成——
一种是远古时期降临地球的星外来客。
另一种则是这片土地上自然孕育出的、天生具有异能之人，他们能运用天地山脉、湖泊海洋里蕴藏的一种叫做玄力的东西，并能用不同的方式通过运化玄力，使之发挥出不同的力量，也就成了世人眼里不同种类的“法术”。
在久远的从前，不同的神掌管着不同的土地，也因此时常爆发出战争，人间几经易主，经历过数次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随着数万年的时光过去，上古众神死的死，离开的离开，曾一度迎来诸神黄昏的至暗时刻。
后来是这片土地本身诞生的、天生具有强大能力的阎王一族开辟了地狱管理中心，彻底接管了这个大世界。
阎王一族掌管着天地间的秩序，掌管着时间与空间的规则，也掌管着操控灵魂与轮回的法则，在他们的管控下，世界也就慢慢演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最后一个真正具有古神基因的人叫尸胡，他因为㑲楓犯了重罪，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尸胡死后，如今这世上早已没有真正意义的上古之神。
现在在地狱相关组织里被称为“神”的人，其实只是继承了相关的名字和称谓而已。他们中有的来自阎王一族，有的则是地狱里历练多时、能够运用玄力的鬼转化而成。
这些故事，普通民众并不知晓。
在他们的视角里，神仙们的职能与阎王、各路鬼王完全不同，并不负责管理鬼魂。
于是他们也就以为，神仙高高在天上，而不是在九幽地狱。
此外，在当年阎王一族接管这整个世界的时候，对阴阳两界的能量划分、规则制度等做了严格的约束。
在这种约束下，普通人是无法真正驾驭玄力的。
人间虽然也有厉害的玄门中人，他们多少有些本事，但也只是能通过一些符咒和仪式，从天地间借来些许玄力而已，他们从来不具备真正的、足以引起让人间动荡的力量。
从前诸神交战之时，动辄使用足以毁天灭地的玄力，常世数度生灵涂炭，人类有好几次都差点彻底灭绝。
阎王一族这么做，便是为了彻底杜绝阳间的普通人能随意借用玄力的可能，避免远古时期那般可怕的战争再次发生。
也就是说，如今在这个世界，其实人间所有人都是“麻瓜”。
玄门中人比普通人略强一点，摸到了玄力的皮毛，但也只是皮毛而已，他们本质上还是“麻瓜”。
沈明烛和山澨所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完全不同。
他们那里的地狱只掌管鬼魂，与人间中的帝王们分管阴阳两界，彼此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他们那个世界的地狱，并不具备强大到掌握整个世界的力量。
至于他们那个世界的常世，只要是人，生来便可以使用玄力。是以人人都多少会一点术法，颇有些像玄幻小说里提到的修真世界。
其实在数万年之前，这两个世界并不像如今这般泾渭分明。
或者说，沈明烛所在的那个世界，在久远之前，其实本也属于这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
但沈明烛所在那个世界当时的掌权者，是个强势的独裁者，他不甘被阎王一族管束，不愿受人制约，也并不认为普通人使用玄力的权力应该被阎王一族剥夺。
两个世界谈不拢，于是彻底分开，立下了永远互不干涉的条约。
不仅如此，双方都在能去往彼此的出入口位置刻下了强大的封印。
当年，大离国、乃至整个世界都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危机，沈明烛在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之际，想到了一个办法——
来这个大世界的地狱求助。
于是当年他不管不顾地违反了先祖定下的条约，强迫封印，并设法打开了地狱之门，与山澨一起堂而皇之、而又胆大妄为地闯入了这个世界的地狱。
沈明烛和山澨先闯的是神兵阁，企图盗取具有强大玄力的法器。
那会儿领兵围剿他们二人的，是统管地狱的阎王一族中的战神——三殿阎王宋帝王余钦。
沈明烛和山澨并未强行与余钦率领的地狱众军展开冲突。
二人愿意被暂时收押入狱，前提是余钦肯给他们一个陈情的机会。
后来余钦在关押他们二人的小地狱见了他们一面。
沈明烛把他们世界发生的一切做了详细陈述，末了又对余钦道：
“如果让那个天外来的邪神夺取了我们那个世界的全部玄力，它会变得更加强大……它的下一步就是来这里了。
“虽然我违反了条约，但我有这么做的必要。我确实是来求助的，但与此同时，我也是来警告你们的——
“你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不然你们这里会变得和我们那里一样！会有无数人因此死去！”
“宋帝王，我掌握着许许多多跟那邪神有关的情报与信息。那是我身边将士们用鲜血与性命换来的！那是我们那里一个又一个的国家相继覆灭所换来的！
“有了这些情报，你们才能更好地找到对付它的办法。我可以将这些情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愿意帮我。”
后来，大离国和那个世界遇到的状况远远出乎沈明烛和山澨的意料，这暂且不提。
对于如何处理沈明烛和山澨，地狱众人持有不同的意见，后来好不容易才在地藏王菩萨的介入下达成一致。
后来这二人便去到了地藏王那里为他办事，暂时成为了他的手下。
如今漫长的岁月已经过去。
不久前，地藏王菩萨突然离世，他所维系的各个维度摇摇欲坠，乱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山澨和沈明烛开始帮他修补维度，后来更是在内乱频出之际，与地狱达成了新的交易和约定。
可地狱中还是有人不信沈明烛，憎恶沈明烛。
在他们看来，沈明烛是为了一己私欲破坏的规则——
他强行打开了维度封印，强行攻开了地狱之门，很有可能反倒给那位天外邪神指了路。
也许本来它找不到这个世界，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的事实。但因为沈明烛的举动，它很有可能顺藤摸瓜找来这里。
这部分人凝聚在了一起，企图破坏沈明烛的一切盘算。
是以，当初山澨之所以会以吴寸心的身份，在沈明烛住的街道开花店，就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些人会伺机谋害沈明烛的性命。
于是吴寸心的出现，其实只是为了守在沈明烛的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而已。
一开始山澨其实并没有想好以什么样的理由出现在沈明烛的面前。
他照着自己的样子捏了一个魔像去到人间，并操控着魔像在沈明烛的住处附近晃悠了一阵子，发现路口有家店挂出了转租的告示。
他也就顺势把这家店盘了下来，随意开了个花店。
魔像与他一模一样，外形明显是个男人，只不过他的头发是长的。
这是大离的习俗，那里的男人普遍都留长发。
山澨不料，阴差阳错地，沈明烛在触碰他长发的那一刻，用了“女士”二字来称呼他。
那会儿山澨是大概了解沈明烛目前的性格状况的。
如果出现一个强势的男人，搞不好他会戒备、后退、难以接近。
那么，也许以一个看起来较弱势的、性格温柔的女性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可能会更容易取得他的信任，继而也就更容易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怎么才能看起来弱势呢？
干脆就顺势装成哑巴好了。
如此，山澨也就不必重新捏一个女人魔像，而是凑合着把那有着男人声音的魔像使用了下去。
再后来，那帮人果然来杀沈明烛了。
他们没有见过山澨本体的模样，也就并不知道吴寸心是山澨的魔像。
其后，在沈明烛不知情的情况下，魔像吴寸心为保护他而死。
对于此事，山澨其实也是有意放任。
吴寸心死了，他才好拿着实打实的证据回到地狱告那些人的状。
山澨这状倒也告成功了。
那帮人受了罚，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最近，他们这才又冒了头，竟然试图破坏帮沈明烛吸收信仰之力的雕塑。
话说回来，当时山澨既要借自身的特殊力量帮助地狱修复破损的维度，又要与那帮人斗心眼子，也就忽视了那个镯子。
他没有想到，那镯子还真具有特殊的意义。
他也没有想到，吴寸心之死，会给沈明烛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
就这样，沈明烛和山澨以不同角度地回顾一遍跟花店、跟吴寸心有关的往事，然后一起经高速从越州去到了秀丽市。
待山澨把车驶进小区停下，沈明烛问他：“要不要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开这么久的车，累了吧？”
山澨摇头，语气很坚决。“不用。先去当铺赎了镯子再休息也不迟。”
沈明烛：“……”
沈明烛还是领着山澨去到了老街道的当铺。
他倒是不料，他一进当铺，就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围观。
“哎哟，我们这里出了个名人哇！”
“小仙儿你在电视上好帅啊！不过你本人比电视上还帅！”
“你身边这位就是巫浔竹先生吧？”
“小仙儿，视频我都看到了……你们是不是真的谈恋爱了啊！”
“小仙儿你马上是不是要去西藏，什么时候走？走之前方不方便帮我算个命呀！”
……
山澨没理大家的议论纷纷，一路护着沈明烛走进当铺。
不多时，两人也就顺利把那手镯赎了回来，再一起回到住处。
山澨打开外卖APP，叫了吃的。
沈明烛则去为师父上了一炷香。
完事后他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又拿出了一炷香，这回却是插在了吴寸心的牌位前。
注意到他的动作，山澨愣了一下，但暂时没说什么。
他扶沈明烛坐到桌边，然后拿来湿毛巾一类的东西，把因为一段时间没人居住而积了灰尘的沙发、桌面等等擦拭干净，再坐到了沈明烛的对面。
“小烛，把手镯给我？”
山澨张口就是这么一句。
沈明烛看不见他，干脆也就垂下了眼眸。
他从包里拿出那只翡翠手镯，将它握在手里摩挲了好几下，却并没有把它交出去。
吴寸心其实是“无寸”。
沈明烛想，魔像是没有灵魂的，也怪不得当年吴寸心死的时候，自己用尽一切办法，也捕捉不到她灵魂的去向。
现在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释。
真相是吴寸心跟巫浔竹一样，也是山澨的魔像。
山澨这样给他的马甲取名字，其实并没有特意瞒着自己什么。
只是……他又为什么不干脆说清楚呢？
该不会是单纯觉得不好意思吧？
他怕我嘲笑他装过姑娘吗？
沈明烛的心里一下子滑过很多念头。
但他面色如常，什么异样也没有。
思来想去，他决定逗一逗山澨。
他骗了自己这么久，自己也该骗回去一次。
于是沈明烛一边抓紧手里的镯子，一边皱起眉，故意面露为难。
“可是……可是这镯子对我很重要。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不能把它给你。
“算了，你那宝贝我不要了。我继续用血养鬼鬼就是了。”
山澨诧异地看着他，追问：“怎么忽然就觉得这镯子很重要了？之前不说好了吗？”
沈明烛垂着双眸，眉宇间似有无限怅惘。
“这镯子，毕竟是我和我老婆的定情信物。我不能随便把它给出去。”
“你……你什么？”
“我老婆。”
“不是未婚妻吗？怎么就老婆了？！”
“嗯，确实是未婚㑲楓妻。但在我的心里，我早就把她当做了我的妻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
山澨霍然站起来，表情极为复杂地看向沈明烛。
他握紧双拳，连拳头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就……你就那么喜欢吴寸心？”
“嗯。当然。”
沈明烛把手镯收了起来。
“所以我还是不要把它给你了。我没有别的能用来怀念她的东西。”
山澨一把走到他跟前攥住他的手腕。“那我又算什么？”
沈明烛好奇地反问：“什么你算什么？”
山澨后槽牙要紧，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如果你对吴寸心的感情那么深，为什么我亲你的时候，你好像一点都不抗拒？
“为什么在事后，你也并没有和我保持距离，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这么做？
“沈明烛，这几日你和我同床共枕，在我面前一点防备都没有，这又算什么？
“如果你心里始终记挂着她，你怎么好像……怎么好像看起来又很喜欢我呢？”
“沈明烛，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沈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