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临近惊蛰,镇上百姓比往日多,充斥着田野的茂盛味道。

  书坊在客栈向东的方位,不太远。

  人来人往间,他们默契的保持沉默,谁也没提刚才的事。

  柴雪尽活这么大,第一次头脑发热做出这么疯狂的事,不后悔,甚至回想起那瞬来,还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那么突然,那样托付信任,也是头一遭。

  他不着痕迹看身侧安静的斯百沼,似乎也没熟到一个眼神就能懂的默契。

  斯百沼怎么知道他关门会跳窗呢?

  也许是他太好懂。

  纵然心底很想用戎栋说他们熟来当理由,始终不合适,还是少在这方面自作多情。

  柴雪尽按下心头疑团,笑道:“多谢大师相助。”

  斯百沼并未看他,直视前方:“不用,我是为和亲事宜能顺利,没别的意思。”

  补充的那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柴雪尽垂首:“大师心系社稷,真是东夷之福。”

  极为尖锐地刺完人,书坊近在眼前,柴雪尽一撩衣摆,气冲冲进去了。

  斯百沼站在门口,愣神片刻,也进了书坊。

  坊内十分冷清,书籍成堆,徒留一人出入空隙,处处可见小山,眼花缭乱。

  三两步走进,没能寻到柴雪尽的身影,斯百沼干脆回到门口等着,无所事事时难免想起方才的冲动事迹。

  当读懂柴雪尽合谋的眼神,他想也没想便到了客房窗户下等,想自嘲太心急,都不问个时间,万一人家一时半会走不开呢?

  那蹲守在这的他多冒昧。

  谁知那窗像打消他退缩的一味良药般开了,瞧见翻窗的柴雪尽那刻,他不可受控地张开怀抱。

  对方落在怀里是那么的轻,仿佛随时能飞走的蝴蝶,他贪恋地收紧胳膊,很快又松开了。

  他知道不管再怎么狡辩,徐离风都不会信他对柴雪尽没想法了。

  没关系,他望向渐渐转晴的天空,不会再发生这类事,他和柴雪尽不该再有更多接触。

  在书坊老板帮助下,柴雪尽寻到一书箱的医术,种类繁多,比戎栋备得还要丰富些。

  带着那箱书离开书坊,柴雪尽寻了一处巷角的馄饨摊,要了一小碗及一大海碗,他偏头看安置书箱的斯百沼:“要不要香菜香葱?”

  斯百沼点点头,柴雪尽便重新对摊主说一遍。

  巷角栽有榕树,如今成为苍天碧树,笼罩住这处馄饨摊,四张方木桌配长凳,颇有些有容乃大的祥和意味。

  大海碗的馄饨先送上来,柴雪尽伸长手端到斯百沼面前,单是这会儿,他细白的指尖便烫红了。

  斯百沼忍住继续看的冲动,心道,果然还是那么娇气。

  这会儿柴雪尽的馄饨也送上来了,摊主招呼他们享用转身又去忙活,在他们后面又来三位客人,看其熟稔语气,是这里常客。

  柴雪尽先舀起浅浅的汤尝了尝,鲜香汤汁配提鲜的香菜香葱,再用虾皮猪油打底,好喝到要咬了舌头。

  “店小二果然没骗我,这里的馄饨真不错。”

  斯百沼倒不知他何时问的店小二,只不过很赞同他的话,来中原的几年还真是没尝过这么用心的馄饨。

  两人在用膳时都不是爱多话之人,加上心境略别扭,更是不多言。

  柴雪尽是有意和斯百沼多说说话,不为套近乎,为了多知道些东夷王室的事,好在往后不被打的措不及防。

  斯百沼拎着书箱步履匆匆,一副谢绝攀谈的冷淡模样,打消了柴雪尽的念头。

  且再看看,不能操之过急。

  离客栈十来步远的时候,柴雪尽叫住斯百沼,看着对方不解的眼神,他俯身去拿书箱:“我自己进去,别让戎栋牵扯到你。”

  斯百沼微微侧身,躲开他的手,就这多走几步就喘的样子,除非戎栋鬼迷日眼才会信他能把书箱从那么远的地方拎回来。

  “用不着。”斯百沼拾级而上,语气轻缓却很嚣张,“小王再不济也是东夷三王子。”

  还能让一个小小三品官员给欺负了?

  这等毫不避讳的姿态仿佛他们有什么,一改先前拒绝交谈的态度,让柴雪尽很困惑。

  到底还避不避嫌了?

  想不出答案,柴雪尽边皱眉边抬脚跟上,晚两步便见到戎栋拦住了斯百沼的去路,抬起的长剑半出鞘,彼此间剑拔弩张。

  “戎侍郎这是做什么?”他走过去问。

  “公子好大的本事,走不了门,何时学会的翻窗?”戎栋明明在问柴雪尽,看得却是一脸冷峻的斯百沼。

  显然在戎栋心里,身娇体弱的柴雪尽做不出这出格的事,是这自幼长于草原的野蛮汉子故意拐人走。

  可戎栋忘了,在成病秧子前,柴雪尽也是学堂里让夫子头疼的皮猴,时常惹得柴尚书拿着鸡毛掸子撵的满院跑。

  这是柴雪尽做得好事,哪里会让别人背锅,他淡笑道:“是我,与他无关。大师路上偶遇我,好心帮忙。戎侍郎,别冤枉好人。”

  戎栋扯扯唇角:“没想到悬壶堂的李大夫医术这般高明。”

  话没明说,可在座的都明白是何意。

  斯百沼再瞎也看出这人摆明和他们过不去,刚要开口被身后人又抢了先。

  柴雪尽道:“戎栋。”

  语气隐有威胁警告的味道,戎栋的攻势略顿,极为隐晦地看了斯百沼一眼,收剑进鞘,往旁边一跨让开了。

  斯百沼刚要走,又听戎栋不紧不慢道:“既然是我们公子的书箱,烦请大师交给我吧。”

  斯百沼没有强留的理由,看也不看单手提起书箱抵在戎栋胸前,不等对方伸手接便松了手。

  戎栋眼里划过丝惊慌,忙双手去接,低估书箱的沉重,被坠的往前踉跄了下。

  “大人!”

  旁边的两位随从赶紧来扶,才避免戎栋摔个狗啃泥。

  柴雪尽目睹整个过程,想笑又忍不住了,原来斯百沼再大度也不会吃闷亏。

  堪堪被戏弄的戎栋把书箱塞给随从,挺直腰背,回身看他:“公子,请吧。”

  不能为难斯百沼给东夷留把柄,对上柴雪尽,戎栋就没那么多顾虑。

  书箱丢到桌旁,房门从外关上,戎栋把长剑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道:“你什么意思?”

  柴雪尽摸了摸茶壶,温热,还能喝:“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

  “你有前车之鉴,我防着你哪里有错?”戎栋质问,“换做是你,会放心让这样的人出门?”

  “我说过你可以多派些人跟着我,实在不放心,你亲自来。”温水入嗓,柴雪尽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想和你吵。”

  吵来吵去,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戎栋气笑了:“你以为我想和你吵?柴雪尽,你用不着试探,从我来到这里起,你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

  “既然这么有信心,你还怕什么?”柴雪尽问。

  戎栋不客气道:“怕那位东夷三王子鬼迷心窍带你走。”

  柴雪尽好笑道:“那你错了,他很希望两国握手言和,对我也没你预料的那种想法,之所以对我以礼相待的缘由也早和你说过了。”

  “最好是。”戎栋冷笑,“身为和亲皇子理应把握好分寸,在抵达海雅部落前,公子最好安心静养。”

  彻底不让他见到斯百沼,免得再生事端。

  防备到这等地步在柴雪尽意料之外,若不是清楚斯百沼对他再□□避,险些要以为他们正是情浓。

  横竖接下来要忙一阵子,无暇去顾拉拢斯百沼,柴雪尽默认这一说法。

  第二日,浓雾未散,长龙一般的队伍自客栈出发。

  哪怕对柴雪尽有意见,戎栋仍旧为他安排了与出京那日规格相同的马车,车内布置也几乎一致。

  柴雪尽依靠软垫,手捧一卷与蛊术相关的书籍,触及到昌字,陡然想起件事来。

  “元乐,昨日有没有人来找我?”

  忙着煮茶的元乐回道:“有,那时戎侍郎刚发现您不见了,正在气头上。”

  可想而知那人的下场。

  柴雪尽:“你可看清那人的模样?”

  “神情憔悴,瘦的像根竹竿,说是找了些许好东西来孝敬您之类的。”

  那就是郭昌,没听进他的警告,落到戎栋手里,得到的教训只会更惨烈。

  想来戎栋也会知道他会用毒的事,视线重回落到书上,那戎栋会是加速他死亡的人吗?

  “公子,喝茶。”元乐小心翼翼将茶盏推到他手边。

  “放心,我不会再丢下你。”柴雪尽道,上次破庙逃跑后,身为对他身份知情者之一的元乐想来也没在戎栋手里讨到好。

  元乐飞快抹了下眼角:“嗯,只要公子要我,我会永远追随你。”

  柴雪尽尝着茶里的苦涩,细想永远这个词,只觉得好远好漫长,但从嘴里说出来又是那么的轻易。

  他轻叹了口气:“好。”

  因在潍岭江耽误太久,便日以继夜地赶起路来。

  即便不用风餐露宿,没日没夜缩在马车上,也让柴雪尽受不住,终于在第五日傍晚,他差元乐叫来了戎栋。

  掀帘那刻,他不经意往前看,对上斯百沼深邃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