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当日,难得阳光明媚,承昌帝亲率后妃远送至宫门。

  红妆十里,过京都长街,由南门出,一路朝北走上数月抵达宁平小镇,再往前便是东夷。

  此行不单送二殿下和亲,还有按条款允诺先赔偿给东夷的真金白银。

  兹事体大,朝廷派礼部侍郎戎栋为送亲使者,随行一支御林军,专程护送。

  连行两日,戎栋不曾见过二殿下,数次交流隔着门帘,对方嗓音低哑似生了病。

  夜间巡逻路过二殿下门前,他依稀听见咳嗽声。

  可隔日他询问二殿下是否要请随行太医请安问诊又被拒了,戎栋很困惑。

  二殿下似乎知道他所想,清清嗓子道:“戎侍郎有心,受风寒的是本殿下随从元乐。”

  随即车内响起元乐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是我,我私下已找太医拿过药,多谢戎大人关心。”

  戎栋道:“不必客气,殿下无恙便好。”

  一连串马蹄声急促远去,车内陷入怪异静默。

  元乐跪在软被边,为忍咳忍出一头薄汗的柴雪尽擦拭,低声忧虑道:“公子,还是让太医看看吧。”

  硬抗怕是会出事,他的身子经不起折腾。

  元乐实难想通他究竟为何要顶替二殿下和亲,出京三日病了三日。

  听说东夷的天更恶劣,他能不能活着抵达如今都成了问题。

  失神的柴雪尽摇摇头,内心混乱,顾不上元乐,侧身面朝车壁:“没事,让我睡会。”

  他要花点时间理理刚才的梦境,太过真实,让他无法当做是个梦一笑而过。

  梦里他活在一本书里,是个被物尽其用的炮灰。

  同样替二殿下和亲,拖着病体活到了与东夷王成亲的那晚,可没能见到第二日太阳。

  因为他死了,查出真凶居然是东夷王室中人,所以为安抚历朝,东夷被迫将到嘴的肥羊退还。

  两国因此结怨更深,于他死后的第三年再次开战。

  这次领军的是早有准备的耿东策,他熟知东夷,另有天纵奇才的二殿下在侧,本该轻松拿下此仗,谁知惜败。

  柴雪尽抓紧里衣袖子,想起临行前御赐的那盏枣泥卷,当时奉送来的太监硬是监督他全吃完了。

  他知道此行不成功便成仁,万没想到从一开始承昌帝就没想让他活。

  以他为饵,让东夷吃个哑巴亏,还为本朝争取到三年养精蓄锐。

  不得不说,这对承昌帝真是好一桩划算的生意。

  亏本的只有他这个一心想博生机的炮灰罢了。

  他本不欲信这等荒诞的预警,可刚醒来那会儿戎栋的问话与梦境里完全一致,连他出京前后的遭遇都完美复刻,这已不是梦那么简单。

  不管真假,他都不能再遵循原来的死路走。

  要自救,他要逃跑。

  下定决心后,柴雪尽一改之前的藏匿行事,先让太医开药调养,再从戎栋那得了完整的送亲路线,最后暗地里收敛钱财。

  结合自身情况,柴雪尽最终选定在潍岭江出逃。

  潍岭江是地势险峻的山城,每年三月春雨连绵,在烟雨雾朦里,借助地形优势,能方便他躲过搜查。

  他选好的那处地方很微妙,离十字交叉路口很近,往南回京都,往北去东夷,往西则是去往潍岭江城,最后一条是通往山上的潍岭庙。

  以戎栋的想法,他有选择前三条的理由,绝不可能上山。

  上山是自寻死路,潍岭庙不收外人,只在逢年过节开放庙门侍奉香火。

  柴雪尽要做的就是逆向而行,博就博个大的。

  如今他能做的唯有等待那天到来,在这之前,他掀起车帘看向前方纵马的几位东夷使者,心底蓦然不安。

  昨夜用膳时,他听见他们用东夷话交谈,提起有位故人要在潍岭江重逢。

  柴雪尽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是谁,书中也没在此有着墨。

  难道是他得知结果动了私心改变书中走向?

  不管了,是谁都不能阻止他逃跑保命。

  很快到潍岭江,也如柴雪尽所料的那般下起绵绵细雨,护送行军皆穿上蓑衣。

  山路弯曲不平,马车走得很慢很颠簸,放眼望去,灰秃秃的林间雾蒙蒙,雨丝丝落下,一路泥泞。

  走不了多远,轩车动弹不得,马夫抹开眼上雨水:“戎侍郎,陷住了。”

  戎栋拍马过来,那车轮看不出原本模样,沾满湿泥,盘圆整整一圈,再迅猛的马也拉不动。

  此事还需请示二殿下,戎栋上前:“殿下,雨势渐大不便行路,不如找个地方稍作休整,待停雨后再走?”

  正和柴雪尽心意:“可。”

  离车陷泥潭后几十步开外的上坡有一处荒芜的财神庙,戎栋派人先去勘察,能遮风避雨又安全,才让长龙一般的队伍挪过去。

  柴雪尽戴着大红幕篱搭着元乐胳膊下了车,随着戎栋步伐往财神庙走。

  察觉戎栋数次扫过他的脸,柴雪尽的心微微提起:“戎侍郎有话想说?”

  戎栋提剑作辑,垂首:“山野贫瘠,委屈殿下宿在这等地方。”

  柴雪尽直觉这非实话,不过不在意:“本殿下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这是事实,众所周知当朝二殿下生性洒脱,不仅饱读诗书,还赏罚分明,更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才。

  如若是个扶不起的绣花枕头,也犯不着承昌帝费尽心思谋划,不惜用上柴雪尽这枚棋子。

  戎栋头垂得更低了:“是下官失言。”

  “无事。”柴雪尽站到屋檐下,眺望那计划之内的路口,微微思忖,“这雨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停了。”

  同样眺望的戎栋也收回视线,心知他说得对,还是问:“那依殿下的意思?”

  “不眠不休赶了两日路,舟车劳顿,在这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是。”

  戎栋知这是体恤下属,更何况那十来个东夷使者早有怨言,叽里咕噜骂了好几次。

  在和亲仪式完成前,还是不宜结怨,戎栋要为二殿下的以后做打算。

  宣布在财神庙留宿一夜后,东夷使者的脸色果然好看不少,与他们交谈也多了些欢声笑语。

  一时间内,破庙里其乐融融。

  晚间东夷使者向柴雪尽提议弄篝火热酒场,难得缘分同行,喝喝酒,吃吃饭,谈谈天地,不失为一桩雅事。

  当时戎栋在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柴雪尽抬手压下了。

  “好主意,本殿下替随行众将士先谢过使者美意,但明日还要赶路,诸位需有度。”

  他能同意已让使者很高兴,闻言咧嘴笑道:“殿下多虑了,我们东夷人皆千杯不倒。”

  柴雪尽笑道:“如此甚好。”

  待使者去张罗忙活篝火的事,戎栋才憋不住道:“殿下太纵容他们了。”

  “太严苛反而容易出事。”柴雪尽心想,送上门来的帮手哪能不要,“夜间多留神。”

  戎栋神色一肃:“是。”

  整晚戎栋滴酒未沾,只尝了柴雪尽差元乐送得三杯清茶。

  庙外的小雨一夜未停,乌云压顶,本该天亮时分,四周仍昏暗一片,伸手难见五指。

  柴雪尽怕有人追上来,不敢打伞也不敢点火把,踩着林间枯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雨从苍天碧树缝隙里下落,砸在他光洁额头上,淋花视线,湿透身上鲜红嫁衣。

  这嫁衣轻薄漂亮并不暖和,贴着肌肤阵阵发凉,柴雪尽喘着粗气脱掉碍事的霞帔,着同色长袍往清晰可见的山路台阶处走。

  他能感觉到体力流失很快,渐渐腰肢发软,腿如同灌入泥般沉重,不能停。

  留在这里就等于向书里安排的命运低头,他咬牙扶着树干一步步朝前。

  不知走了多久,天渐亮,雨比离开破庙时下得也更大了。

  十步之外,雨成了水幕,白茫茫一片。

  他颤抖着手撑在台阶边缘,喘好半天才攒够力气抬膝跪上石板,手脚并用爬上来。

  光是这样,差不多花光他全部力气,石板凹凸不平,硌得他娇嫩的掌心发疼,眼前发黑,他闭上眼睛,意识到最好找个地方休息。

  还不能停,他想,在真正逃离死亡前,容不得矫情。

  可他真的需要些许喘息时间,雨水无情敲打连同他在内的石板台阶。

  浑身上下湿透的柴雪尽想起数月前雨天从街头捡回家的湿漉漉奶猫,那时他能给它一方天地,如今他怕是没那么幸运了。

  与其死在承昌帝的利用里,不如死在这荒山野岭里,好歹自由。

  真甘心这么死了吗?

  他仰头,努力睁大眼睛看天,是不甘的。

  少顷,一把雪色百褶伞遮入他的视线,挡住刺骨的风雨。

  柴雪尽反应慢半拍,沿着握住伞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五官深邃充满野性的英俊脸庞,对方着僧人黄衣,倾身过来的身形高大,将他整个笼罩在身前。

  过分亲昵的侵略气息让柴雪尽不适地后仰,险些摔倒在地。

  和尚站着没动,似欣赏他的狼狈,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扫过他的脸和被腰封勾出的细腰,启唇道:“出逃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