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睡着了。
在起飞后不久,睡得很快。
看来真的是累极,送来的早餐也只吃了两口。
Omega身体松弛地陷在座椅里,呼吸起伏十分平稳。能很清楚地看到眼下淡青,即便是睡着了也眉头紧皱,深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醒了似的。
空乘按灭了灯,“先生,有什么需要。”
“再给我一套毛巾被。”
“好的。”
放轻了动作将人裹好,他从胸口掏出一个老式的丝绒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
是他手上相配的另一半,一模一样的,换一个人带可能会显得宽一些,对他来说其实正合适。
但合不合适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想这枚戒指,大概是送不出去的。
刚才方唐问他的时候,语气轻松,笑得也坦然。
应该是并不在意的。
明明态度已经告诉自己答案,但还是抱有侥幸。因此刻意没有解释,想探寻他是否在意。
不在意。
方唐甚至只是点了点头,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并不感到意外。
【你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我倒是很想问问细节,但是这种事对你来说应该是不好到处宣扬的吧。】方唐笑着将身体软靠着椅背,【就不给你添麻烦了,到时候说不定能在杂志上看到你婚礼的消息。】
“啪。”
他将盒子重新合上。
这么长时间的飞行,睡再多也是疲惫不堪的。
方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多了条毛巾被,不过也没有再因此说什么,闲聊了几句就被告知已至中国境内,下飞机后自然是两个人分道扬镳。
至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些,再加上他现在已经没时间去关注那些了。
魏承铭见他挂了电话往计程车的出口走,便问,“你要去哪儿?”
方唐脚步没停,神色也不太好,还是转过头给他露出一个笑,“以后再联系了。”
“等等,”魏承铭将他拉住,“既然是有急事,那就坐我的车吧。”
“不用了。”
“现在去排队打车至少需要半小时,不是着急吗。”
方唐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真的很麻烦你。”
“不会。你要去什么地方。”
方唐默了半晌,说了医院的名字,苦笑一声,“如果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这么麻烦你的,但确实是比较着急……”他突然发现魏承铭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奇怪问道,“怎么了?”
魏承铭略看了他一会儿,便低笑道,“真是够巧。”他说,“竟然是同一个目的地。”
方唐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见他说。
“我要去应水区,正好可以带你。”他说,“阮凝郁,现在就在医院里。”
“什么?”方唐瞪大了眼,“阮……找到他了?”
“嗯。我想你有很多想问的,我也是。”
“到底是怎么……”
“路上再说吧。”
-
深夜的医院很安静,安静得叫人不安。
方唐在监护室门外站了很久。
偶能听见护士站有些细碎的闲谈,但很快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推开门之后,不管是什么,他都要面对。
“不是以前了,已经不是以前了……”
方唐默念着,将手放在门把上。
他不是之前那个弱小无依的废物,他已经长大了,遇到任何事都能处理好,他可以独当一面。
去承担责任,去拯救别人;而不是等着谁来审判,等着谁帮他处理好一切。
他也可以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了。
他推开门,病房面积不大,看见床前低垂着脖颈,瘦小得仿佛要消失在这里的女人。
她敏锐地听见身后的动静,在看到方唐的时候,一愣,便红着眼睛,被紧紧抱住。
“小糖……小糖。”
方唐感受到她在颤抖,在压着嗓子哭泣,心中酸涩,想安慰什么,又没办法很快开口。
“回来了。”她拍了拍方唐的背,哽咽着伸出手摸这孩子冰凉的脸,“累了吧,吃了没有?一个人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吗,看你瘦的。上次视频的时候你舅就和我说你瘦了。”
可以长久不在家,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也能生活得不错,但只要真正切切地面对家人疼惜,那一直以来故作坚强的防线必定溃不成军。
大抵是,和只有在母亲怀里才哭得出来时一个道理。
方唐眼睛酸涩,但到底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再用力地抱了抱她,便轻声说,“我很好。舅舅怎么样。”
她深深叹了口气,拉着方唐坐下。
具体是怎么回事,方唐在路上看到发来的那些档案也差不多清楚了。
陈远宁系了安全带的,但是车从侧面直直撞过来,压根没有一点减速,直接翻了车,左腿骨折,颅脑损伤,淤血压迫神经,一直醒不过来。
早年他在部队训练的时候头部就受过伤,这一次重创,可以说凶多吉少。
“说不好,所有人都说,听天由命。”她佝偻着身体,脸色苍白无力,几年未见,方唐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她的衰老,“肇事的人找不到,要监控却这也得等那也要上报,层层下来,无论是谁都让我找下一个单位。没有一个人能帮我们。就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
她身体一顿,静静地看着方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十分为难,看上去很是煎熬痛苦。
“您说和什么一样。”方唐拉着她的手,平静地问,“和我父母当初的情况一样,对吗?”
那年旧事,方唐不是不知道,他知道。
但这些年舅舅舅妈真的有尽全力把自己保护好。很多污糟的事、不忍他耳闻不忍他沾惹的,通通都为他承担着。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方唐。
“我什么都做不到,要是没有你们两个孩子,手术费也要卖了房子凑,”舅妈哭道,“能怎么办啊,就是无权无势,头几年问讯求人,你舅舅处处碰壁,甚至还有你姑姑大伯他们,要走了樱宁留给你的钱,一个个的……都是黑心肝的混账王八蛋。”
方唐忽然想起那年,毕业前的那场闹剧。
算不上多危机,他也没有受到什么真切的伤害。
林远将他说带走就带走,推给那几个Alpha;在面对质问时的无力困顿,还有几句话就化解一切危险的那个陌生人。
和现在的情况,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是夸不过去的阶级,是那份根深蒂固的不对等,再如何被尊重,也不会是平等的。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就是知道了这个道理才想要离开,才必须离开。
“小糖,舅妈和你说这些,不求你去做什么,也不许你去做什么。”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哑着嗓子,“你舅舅要是……事办完了,你还是得回去,还是得好好把书读完,听到了吗?有什么事,你得和我商量着来,你不许——”
笃笃
舅妈的话被打断,看被敲响的门有些不安,“这,一两点了,是谁啊?”
方唐一顿,将舅妈在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没事,是我朋友。”
“你朋友?”
“嗯,”方唐对门口说了句请进,便小声道,“夜里打车麻烦,他送我过来的。”
魏承铭低声道,“打扰了。”
他一进来,舅妈的脸色就有些不对。
说不上是防备还是畏惧。
这也难怪,一个基因等级这么高的A,模样长得英俊也会因为表情与气势规避。
除了丈夫,她几乎没怎么接触过Alpha,一时间闻到苦味,被标记过的身体自然抗拒抵触。
但到底是个长辈,虽然有些不自然,但还是亲切地,“你是小糖的朋友?”
说到底,还是有些顾虑的。这人看起来哪里称得上是朋友的关系,方唐一个毕业没几年的学生,俩人站一起的时候完全就不像是一个辈分的人,“平日里肯定照顾他很多。”
“他在设计领域很有天分,平日里交流互相帮助的多,说不上照顾,”魏承铭表达了对病人的关心,“不必太过忧心,陈先生一定吉人天相,会很快康复的。”
“……谢谢。”
舅妈的表情更加微妙,见这人说话做事,完全就是一副达官贵人的架势,看着气度不凡,穿着也是……
“怎么了,”方唐上前一步,“是要走了吗?”
魏承铭点头,“申请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刚刚沟通过,来访加了你的名字。如果要去看阮凝郁,就是现在。”
阮凝郁住在受保护的楼层,离这里也远,是一处较为私密的领域,轻易没有办法探视。
在车上的时候,魏承铭大概说了阮凝郁的情况。
他的身份,他的经历。
这几年他不好过。付出了代价,但也摆脱了牢笼。
“当初腺体是他自己自愿摘除的,但没想到这救了他一命。”
腺体一直是个很脆弱的地方,没有了那只是一块带着伤疤的皮肤,给他注射催化剂的人很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因此捡回一命,但内伤还在。
阮凝郁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有心率监测证明他还活着,脸色青白,连嘴唇也是灰败的。
方唐还记当初阮凝郁健康鲜活时的模样,即便那时他不过是掩藏住了伤痕。高领毛衣,音容笑貌;看不见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看不见溃烂难愈的心,只是清清淡淡游刃有余地在吧台后面,慢悠悠地安慰失意的自己,语调轻曼和缓,指引着治愈着陪伴着,做什么都不会出错、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魏承铭试图安慰他,“会挺过来的。”
方唐触碰不到他,只能摸着冰凉的玻璃,“魏承铭,有人爱他吗?”
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无数人爱他。”
“那是好事吗。”
魏承铭没有再回答。
相顾无言时,正好方唐来了电话。他也想趁机会出去透口气,监护室的天花板压得人快要窒息了。
是安杰,听他像是很着急的样子,一开口就是责怪,“你该一落地给我发消息报平安的。紧张了一整天呢。”
但也不需要方唐怎么解释,就很快调整好状态,严肃道,“你真的短期内回不来吗。”
“是。”方唐垂下眼,“这半年内都不一定会回去,我在考虑是否休学,如果可以的话……”
“不行,不行啊!”安杰急了,“先别做决定!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科伦坡那臭老头今天很不高兴,一来就黑着脸,因为你的缺席他更是……啊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通知了一件事:他将在春季结束后辞职,不教书了,回老家去。”
方唐愣住了,“什么”
“是,你真的没听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这是他最后一次推荐了,”安杰摇着头,深吸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你那里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但作为你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一定得提醒你别忘了你为了这个目标都经历了什么亲爱的老天爷啊想想吧你自己想想——”
安杰一着急的时候就是会这样,也不换气,一口气一长串,意大利语特有的音调起飞了似的。
但方唐没有心情去吐槽,他现在整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听筒里安杰不停地劝告。
他提醒方唐别忘了自己经历了什么,可即便他不说,方唐自己也不会忘记。
和他争夺这个实习名额的,是几千名来自全世界极其优秀出彩的设计师,每一个人的作品与思考都极具魅力,也有年纪轻轻已经拥有个展和走秀经历的学生,甚至有出过自传的艺术家。
接触世界后方知自己有多平庸,那些出彩的点子自以为新颖的创意,早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方唐所经营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除了本职学业他还需要漂亮的履历,还有证明自己的设计能创造商业价值的证据。
开店前期的启动资金是没日没夜打工攒下来的,第一款商品失利成倍的赔损也没有将他打击至一蹶不振。
不断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
性格孤僻桀骜的老院长在时尚界颇负盛名,只在幕后却名气响亮,为那些耳熟能详的奢侈品品牌创造过载入教材的奇迹之作,每一届只推荐一个学生,在结业的时候告诉世界,这是在几千名优秀设计师艺术家中最耀眼的新星。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名额,无数个坚持不下去的累到站着也能睡觉的夜里,让他重整旗鼓努力向前的动力。
“你要权衡利弊啊!”
是要权衡利弊。
方唐闭了闭眼,又再睁开。
是啊,安杰说得对,要权衡利弊。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安杰。”方唐轻轻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去帮我询问一下休学的程序吧。”
“方唐!”
“对不起。”方唐只说,“麻烦你这么多事,也马上期末了,真的很抱歉……如果说校方感到为难,那我的学籍也不需要保留了。”
安杰在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努力平复着什么,“是我的错,今天不应该说这个。我决定给你三天时间,我会帮你请假的,三天后你再告诉我你的打算,听好了,我可不放心让一个二十几个小时都没睡觉的人做任何重大决定,”声音听出来明显在生气,“再见!祝你一切都好!”
他不给方唐拒绝的机会,就直接挂了电话。
方唐站在原地,发现夜风并不冷。
这栋低调的看护楼被庇护在原本的住院部后面,背靠湖水,室外也安置了暖风机,不仅感受不到冬日的凛冽,还能看到生长得不错的绿植景观。
方唐想他该回去看阮凝郁了,申请探望可不容易。
但是他走不动。
一步都走不动。
永无下文的罪案,消失的肇事逃犯,早逝的双亲,病床上吸氧昏迷的家人,舅妈无助痛苦的眼泪,阮凝郁残破的身体,只能靠着金钱和仪器维持生命。
同时有两个对他来说无法失去的人,就在这里,就躺在各自的病床上,生命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流逝着,或许明天,或许天亮之后,或许下一秒,就会传来噩耗。
还有即将付诸东流的,他为止奋斗的一切。反观下来,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
方唐突然觉得肚子很痛。
太痛了,是因为没怎么吃东西吗?胃和他置气一般纠紧着,让他疼得不得不弯下腰去。
方唐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手紧紧扯着衣服。
“不能哭。”
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