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记得黎炀的名字。

  他的酒鬼爸爸喝醉了酒,登记的时候任由记录员将“黎炀”输成了“黎漾”,仿佛除了姓氏,别的地方也并不重要。

  一直到十八岁有能力自己去派出所给自己改回来之前,黎炀都不得不一遍一遍地跟其他人解释,为什么自己平时和身份证上是两个名字。

  但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人真的问他。

  因为当时的英语作文里李阳和李华平分天下,班里人都喜欢起哄叫他李阳。

  不是朋友间的打趣,那是一种怀着几乎是恶意的戏谑的。

  黎炀没有朋友。

  遇到时栖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眼睛出了问题不能见光,上课时只能戴着厚厚的墨镜,没人搀扶去不了人群熙攘的餐厅,可从家里带的盒饭里总是会有人扔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企图试探黎炀的反应。

  塑料、生肉、学校花园捉的蟋蟀和毛毛虫。

  黎炀看不到东西,能听到的只有大片大片恶意的笑声。

  因为跳级比班里其他同学早了一年,没人替他说话。

  名字对黎炀来说也并不重要。

  因为他们叫他……小瞎子。

  初三那年的寒假,因为成绩过于出众被选中了奥数的训练营,黎炀没有人送,自己摸索着收拾东西去乘公交,到了地方才发现,除了他们这些排行榜上的优等生,还来了一群隔壁区来镀个金的二代们。

  他们要每日寒窗苦读才能去到的地方对那些人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个过场,二代们没人在意读书如何,比起枯燥的奥数,他们更倾向于在生活中找其他乐子。

  比如……坐在最后一排却矮得像个豆丁一样的小瞎子。

  那时候的黎炀像只生活在角落灰扑扑的小狗——即便是原生的头发也被学校为了统一勒令染成了黑色,脸上戴着大大的墨镜,为了方便搭配,全身只买同一个色系的衣服。

  既不阳光也不张扬,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但即便如此,那些人依然将自己源源不断的恶意加在他的身上。

  不过黎炀早就已经习惯了吃到一半的饭盒里总是会多出一些别的东西,一开始还会红着眼睛扔掉,到后来,只要是不影响其他食物质量的东西,他已经可以将其扒到一边,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不吃的话晚上就会饿着,他得让自己填饱肚子。

  所以那天中午,黎炀其实很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你们说他会不会吃?”

  “他那不是小炒肉吗?蜈蚣肉和猪肉也没什么区别吧,我这不是还贴心地给他加了点调料吗?”

  “蜈蚣不是有毒吗?吃了会不会死人啊?”

  “死什么人,蜈蚣还是药材呢。”

  “就是,他那个小炒肉里也没有几片肉啊,这不是还给他增加蛋白质。”

  眼盲让黎炀的听力比一般人要敏锐很多,比如听清周围这些零零碎碎的议论。

  筷子停在半空中,黎炀思考着蜈蚣到底算不算不影响其他食物的东西。

  比如……真的是药材吗?

  但是昨天的饭被泡了水。

  他很饿。

  带着毛刺的筷子戳进米粒里,指腹刮得疼,黎炀犹豫地挑起一筷子——

  “干什么呢?”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清亮的明亮的,像是早上打开窗的一瞬间突然涌进的阳光。

  “时少?”

  “时少你怎么来了?”

  “就是,什么课啊还需要我们时少亲自上?”

  “我朋友那边听说到了辆新车,晚上要不要一起跑两圈?”

  “少来!时少现在从良了知不知道,人家现在是要去读影大的人。”

  “卧槽影大,时少这么牛逼的吗?”

  “读书多没意思啊时少,我有个表哥是开娱乐公司的,你想拍什么,给你搞两部定制剧。”

  听得出这人地位似乎很不一样,因为他一来,众人的话题似乎齐齐换了个方向。

  看来是注意不到自己了,黎炀松了口气,筷子在饭盒上轻轻地扒了下,试图将那条蜈蚣扔出去。

  “啧。”依旧是那道声音,“让开。”

  他一开口,众人齐齐让出一条路来,那人似乎拉开了自己对面的椅子往下一坐:“喂,吃不吃包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黎炀想。

  黎炀闻到香甜的包子气息,在每天冰冷的盒饭里,这样温热的食物气味分外难得。

  可是黎炀没敢碰,他有过太多吃到陌生人的食物然后出事的经验了。

  更何况这个人听起来……似乎是他们关系很好的样子。

  “怎么,还要我喂你?”

  那人说着,还真的串了个包子递到他嘴边,香甜的气息碰到嘴唇,命令的语气:“张嘴。”

  黎炀一愣,还真的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混合着榨菜咸香的猪肉包子,没有蜈蚣、蟋蟀和生肉味。

  也许真的是恶狠了,黎炀竟然觉得那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一只包子。

  “哟,时少亲自喂?”

  “这小子艳福不浅啊,这墨镜哪里买的,早知道我也在脸上整个了,哎你看我这样像瞎子吗。”

  “时少你不会看上这小子了吧?前两天那个吉他手腻了想换口味?”

  “那这口味确实独特,找个瞎子。”

  “滚蛋,我现在成年了,不搞未成年。”

  那人说着,把黎炀手中的饭盒一扔,将还温热的包子塞进了他的手中。

  有多久没有碰过这样的热度了,黎炀攥紧了纸袋边缘,正要说谢谢,却听到那人道:“我不请男朋友以外的人吃东西,既然吃了我的包子,那就得付钱。”

  “……多少钱?”

  那人似乎思索了一下,仿佛一袋包子这样的价格对他来说是需要认真思考才能给出答案的东西。

  “那……一百吧?”

  到很久以后黎炀才会明白,对于这位少爷来说,一块一百一千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不过是司机随手给网吧通宵的小少爷买的早餐,而那人也只是随口报了一个自己以为的数字。

  可是现在……纸袋的包装被捏出褶皱,奖学金被自己亲爹拿去买酒之后,黎炀也回忆着自己只剩下刚刚三位数的存款。

  黎炀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整人的一种新方式,他很想跟这人说能不能把刚刚的饭盒还给我,可是嘴唇轻轻地张了张,却是咽下去的香甜的包子气味。

  “……好。”黎炀低下头。

  “那就好,手机有吗?”

  黎炀一愣,是那人拍了拍下他的手背:“手机,不是要转钱吗?”

  好急的性子。

  黎炀刚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时栖已经将自己的二维码名片打开递了过去:“扫码,加好友。”

  转账其实是不需要加好友的。

  可他不知道是忘了还是真的不知道,于是黎炀也没有提醒他。

  扫一扫的位置对黎炀来说太难点,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准,最后是那人自己拿过来他的手机将自己一加:“记得转钱。”

  他说完就要走,黎炀却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你叫什么?”

  这是黎炀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问人问题。

  生涩又直白,比之后的自己来说,不够委婉不够生动不够聪明。

  “微信需要备注。”黎炀这么解释。

  不然后面换了个网名,他看不到,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哟,问你叫什么呢时少?”

  “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怎么?给你包子还打算送个锦旗啊?”

  “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可是……”

  “叫你哥。”那人突然开口。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笑意,好像对谁都是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还烫卷毛,你们学老师不管你啊。”时栖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黎炀的头发,拉着他的后颈将他拽向自己,像从乱糟糟的垃圾堆里揪出一只小狗,声音温柔:“听到没,叫哥。”

  其实刚刚跳级进班的时候,班上也有男生逼着黎炀这么叫。

  他们说他是班里最小的一个,所以见了谁都要低头。

  “小豆丁,你才上初中吧,让你叫声哥怎么了?”

  手指是干燥且温热,响在耳边的声音很好听,他没让黎炀低头,而是捏了捏黎炀的后颈,像逗弄一只小猫那样,呼吸凑到他跟前:“叫不叫啊?”

  黎炀低下头去,觉得自己耳朵有些发烫:“哥……哥哥。”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

  那人又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行。”

  “以后在这里,就叫我哥哥,听到了吗弟弟?”

  黎炀很轻地嗯了一声,他不知道那人听没听到,因为他起身的时候好像把垃圾桶碰翻了,发出好大一声声响,黎炀听到那人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转向其他人:“你们也都听到了吧?”

  周围鸦雀无声,门口处传来班主任的声音:“时栖,跟我过来一下。”

  “好嘞蒋老师。”

  原来他叫时栖。

  黎炀想。

  他今天似乎跟主动说了以往两个月的话,转头去问旁边的同学:“是哪个栖?”

  问完了之后才想起来。

  他说要时栖的名字,可是时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

  好像对他来说,不过是偶然加的一个人,并不重要。

  黎炀握紧了手机,却不小心点到了屏幕上的语音朗读。

  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响在耳边:“哥哥。”

  黎炀的手指一顿,又往下摸索了一下,发现下一句是:“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时栖在加好友的同时,似乎还帮他改了下备注。

  黎炀的手指又点了一遍。

  又点了一遍。

  又一遍。

  机械声一遍一遍,在他的耳膜前唤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