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和卫檬准备得很周到，各式仪器没有缺的，连白鼠都送来了好几批。
莫期没有丝毫耽搁，迅速地又一次展开了实验。他整个人沉浸其中，除去定时摄入营养剂维持基本的身体机能之外，外界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安和卫檬转换阵地时，有时会捎带上他，他便简单收拾了基本的实验器具，随军行动。有时将他留在了基地里，他便足不出户地进行着他的研究。
基地里有足够多的alpha，偶尔罗安从虫族那里收复的失地中，也有一些流落在外的omega。借用罗安的名义，莫期获得了一些自愿提供的信息素样品。他一一排查其中成分，力求找到引发唐晚信息素紊乱的罪魁祸首。
偶尔也会传来些风言风语，讨论那个“总关着一个人的怪房间”，甚至有人根据定期举办的信息素捐献活动，猜出里面的人可能与帝国当年的唐莫信息素案有关，或许正是至今仍未被逮捕的元凶莫期。尽管如此，但莫期深居简出，基本没有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这样的议论声，也就渐渐随着时间消散了。
有时卫檬会前来看望一下莫期，并给他带一点最新的消息。
上一世莫期身死的那场面向普通市民的大规模虫袭，这一世被早有准备的莫亦利用起来，反将了虫族一军，人类大获全胜。
而莫亦也凭借这场胜利，带着她身后的莫家，于议会上站稳了脚跟，一跃成为主战派之首，与魏家代表的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因信息素一案，唐莫两家结下大仇，唐家在此次论战中转向魏家，主和派顿时势大。谁知魏家未来继承人竟在关键时刻主动向莫亦投诚，自请调往前线，奋勇杀敌。一时间帝国上层关系混乱，难以辨清将来局势。
罗安在与虫族的对战中，一点一点收复了帝国管辖区外的各大星球，创立了与帝国相互对立的联邦，并自封元帅。联邦各星球采取自治管理，基本保留原貌。只是当中亦不乏与虫族通敌的旧管辖者，被罗安及时揪出，并将计就计，打了虫族个措手不及。
自此，人类一反之前被虫族打得落荒而逃的颓势，开始了对虫族的反攻。
只不过虫族繁衍快，种类多，性格残暴，虽逐渐取得部分胜利，一时间人类竟也无法将之彻底压制。
这场战役，恐怕注定只能是一场持久战。
卫檬说这些的时候，莫期手上的动作停都没停一下。
面对莫期的无视，她也不恼。这几年间，莫期就跟个机器人似的，昼夜不停地进行着实验，根本不会对外界做出反应。
她来这里，只不过是因着当初唐晚的嘱托，来确认一眼莫期的确还“好好地”活着。
但今天还有一件别的事。
卫檬望了眼门口，复又看向莫期：“莫期，有个礼物给你。”
“嗯。”一声回应是莫期残存的最后一丝刻在骨子里的礼貌。
“是莫亦送过来的。”卫檬绕过地上摆着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想着哪里才能放得下那个庞然大物，“罗安还以为是炸弹，害我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
“嗯。”
“不过她怎么会知道你在我们这里的？难道联邦内部有奸细？”卫檬小步跳过一个纸箱。
“嗯。”
卫檬无语：“我开玩笑的。”
“嗯。”
即使对话的人完全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卫檬还是一意孤行地将对话进行了下去。
她终于越过了重重障碍，来到门边，像是不经意地闲聊道：“不过确实，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当年的地点肯定要解封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打开了门，用眼角的余光偷看莫期的反应：“但我还是要说，这么傻的东西，果然还是只有唐晚那个蠢货才做得出来啊。”
如她所料，随着某个名字的出现，那个像是完全封闭了自己内心的人，动作一停，第一次从实验中抬起了头来。
——
“锵锵锵锵！唐晚大师最新研制的宇宙无敌自动养鼠机！”
“哥，试试，对它说指令，它就会帮你做任何事情哦。”
“哥哥，我不在的时候，不许用它，好不好……”
熟悉的回忆随着那台机器一同出现在莫期的脑海里。
记忆中那个笑容满面的omega抓着他的袖子，黏黏糊糊地冲他撒娇，张开双臂向莫期讨一个拥抱。
只是当莫期伸出手去触碰他时，那幻象便如云烟一般，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只留下了这台笨重而僵硬的仪器，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与莫期相对而立。
莫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唐晚了。久到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忘了唐晚的模样。
他把唐晚变成了一个标记，一个符号。
为了唐晚，所以要把药研究出来 。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让他不断前进。
但为什么是为了唐晚，为什么要为了唐晚，这些情绪化的东西，全都被莫期放进了大脑最深处的仓库里，绑上了十几道大锁，永不见天日。
而这台仪器开着最新型的挖掘机，在莫期的大脑里横冲直撞，最后将那间密闭的仓库硬生生连根拔起，把里头小心堆放好的东西，一次性全倒了出来。
直到这时莫期才发现，时间并不是能够冲淡所有刻骨铭心的回忆的水。它是酒，放得越久，味道越纯粹，不再如初时般辣得呛人，连绵的后劲却足以轻松将心中堆砌的围墙一次性全部推翻。
无视掉萦绕于周身的钝痛感，莫期轻轻摩挲着养鼠机，打开了它的开关。
某位大师当真名副其实，哪怕机器闲置多年，再开启时，也依然流畅得宛如初次见面。
熟悉的声线带着点俏皮，像是穿过了这五六年的光阴，再次降临到莫期面前：“你好，这里是唐晚唐大人，竭诚为您服务。”
早就不是第一次使用，莫期轻车熟路地发出了指令：“调节温度至二十五度。”
养鼠机是极有效率的养鼠机，飞快地做出了回复：“好的！唐晚唐大人已为您调整温度至二十五度！”
莫期静静看着这台机器，薄唇微启，在下一刻发出了第二条指令。
这条指令与前一条并没有太大区别，甚至会让人怀疑它的发布究竟有无意义。
但若真要辩个清楚，调节一台根本没有小白鼠的养鼠机的温度，本身就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
“调节温度至二十六度。”
养鼠机不出所料罢了工，就像它的制作者一样娇气：“唐晚唐大人好辛苦！不行了！干不了活了！需要输入语音指令才能奋起！”
莫期手撑在养鼠机的铁壳上，仔细地观察它的结构。正前方的小屏幕一闪一闪的，仿佛像是拥有了人的感情，期待着莫期的“充电”。
它也确实表现出了迫不及待的样子，连声催促：“需要提示吗？”
“不用。”莫期说。他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好，随意地望向了角落。
那里摆放着一些新送来的信息素样品，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的化验与检测。
莫期发了好一会儿的愣，闭上了眼，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完了整整三句语音指令：
“最喜欢唐晚了。”
“想和唐晚永远在一起。”
“好想亲亲抱抱唐晚啊。”
Omega乖乖地缩在莫期怀里，闻言抬起头来，脸蛋红红的，像是被这话惹得有些害羞。
他伸出手来，给了莫期一个超温柔的拥抱，又抬头亲了莫期一口。
我也超喜欢你的哦。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下一秒，暖色调的梦便随着公事公办的话语一块块碎裂开来。
“嘿嘿，充满电啦！唐晚唐大人又可以好好工作啦！已为您将温度调节至二十六度！”
莫期睁开眼来，眼前依然是阴暗的实验室，拥挤的房间，冰冷的机器。
与几分钟前没有任何不同。
他呆呆站立了半晌，最终打开了终端，给卫檬发了两条消息。
[莫期：将这台养鼠机收起来吧。]
[莫期：我不需要。]
——
这天是值得庆祝的大好日子。
卫檬心情愉悦，忙里忙外地处理完事情，就往莫期的实验室那里跑去。
虽然星际人寿命普遍为两百岁往上，但二十年也依然算不上短。
她学着罗安剪短了头发，干净利落的碎发随着风在空中飘扬着，看上去俨然一位长袖善舞的外向人士。但只有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她还是更喜欢窝在兜帽衣里做一个阴郁的宅。
不过卫檬外貌的变化并不是重点，在这长不算长，短也不短点的二十年里，人类与虫族的战斗依然焦灼，帝国与联邦相互对立，还有很多的事情，仍没有解决。
尽管如此，大部分人类的生活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卫檬如今是享誉全世界的科学家，她所改进的，以唐晚的设计图为基础的武器，在人虫之战中大放光彩。
卫檬每次接受采访时，都会提一嘴自己的这位知己，研究制造的合伙人。唐晚的名字随着卫檬的宣传再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不过不再是以信息素案的受害者，而是以奇迹omega，天才机械师的名义回归。
而信息素案也再次引发热议，原因是最近新上市的信息素抑制药。
区别于只能短暂抑制第一阶段的现有抑制剂，抑制药可代替人类自然产生的信息素，对情热期二三阶段皆有明显的抑制效果。
长期服用抑制药能够大幅度降低人体内的信息素浓度，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转变人类体质，将Alpha或者omega转换为beta，或抹消omega身上的终身标记。
足够的临床验证，证明了抑制药对人类身体完全无毒无害。它首先被联邦军方采用，在近期的战役中成功阻止了alpha士兵的信息素暴乱，并于这几日开始向联邦市民开放购买渠道。
这样的药剂是否会改变未来人类的体质？是否会打破现有的ABO结构？是否可能招致伦理相关的犯罪？
联想到二十五年前帝国的信息素案，持反对意见的人算不上少数。
但也有很多人，已经做好了抢药的准备。
他们多是战乱中无家可归的omega，被联邦政府收容于统一的机构之中，并在政府开办的公立学校里完成了基础学业，即将毕业并迎来成年。
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omega，并不愿意在还未能彻底探索人生乐趣的时候，便迅速成为某个素不相识的alpha的附属品。
抑制药是他们自由的希望，代表着他们的未来。
联邦政府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此次抑制药发售，仅有百分之五是面向全性别公民，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需要公民验证omega身份后方可购买。每人购买的数量也有一定上限，尽量避免了倒买倒卖的可能。
家境不够宽裕，买不起抑制药的omega亦可以向政府提供申请。审核通过之后，免费的公益抑制药会自动发放到omega手中。
接下来，抑制药也会慢慢在各大药店普及，成为一款随处可见的常用药。
卫檬之所以开心，就在这里。
今天是抑制药发售的首日，仅仅半个钟头，抑制药便已售罄，足见其热门程度。
她得到了这个好消息，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消息分享给抑制药的发明者——莫期。
唐晚过世后，莫期将自己幽禁在实验室整整二十五年，先后突破了人类的几项信息素难关，并找到了诱发罕见绝症——信息素紊乱的真正原因。
因罗安的帮助，他得以匿名在科学期刊上发表自己的相关研究成果，并引发了科学界的震动。
在此之后，莫期继续投入研究，经过了十多年的临床试验，确保了药物的绝对安全之后，莫期终于交出了一份足够让他自己满意的答卷。
若是天上的唐晚知道了这件事，也一定会很开心吧。
卫檬小步跑着，一边暗暗地想。她不是很急切的性格，此时却不知为何，总想再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或许是太想将好消息分享出去了。
她转动实验室的门把手，将门推开。实验室还是那副老样子，莫期背对着她，坐在实验台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像是趴着。
卫檬三两步走了过去，搭上他的肩膀，想推醒他，却猛地僵在了原地。
冰凉而僵硬的触感。
“莫……”她颤抖着，伸手去探莫期的鼻息，却什么也探不到。
她呆了片刻，慌乱地从口袋中掏出了终端，给列表第一打了个电话。
明明是夏天，接连的冷意却泛了上来，冻得她整只手冰得可怕。
罗安柔和的声音从电话一点传来：“怎么了？卫檬？”
“罗安……”卫檬开口的那瞬间，霎时有了哭腔，“莫期……”
“莫期怎么了？”听出卫檬的不对劲，罗安顿时紧张了起来。
“莫期死了……”
——
被罗安安慰了几句后，卫檬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她的手仍有些颤抖，挂掉了电话后，一边等待着罗安前来，一边默默观察莫期。
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她觉得他一定是满嘴甜言蜜语的油腻男性，好骗得单纯小O死心塌地，非他不可。
但后来立刻就改观了。
莫期不经常主动说话，除去傲人的一张皮囊，没有任何能与花花公子相关的地方。
他对于研究的执着，让同样以研究为生的卫檬都不禁叹服。
与其说他是人类，不如说他是一台机器。输入了指令，便可以昼夜不停地工作，不需要娱乐，也不怎么需要休息。
卫檬早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是好事了。只是她劝不动，最终也便放弃了。
现在想来，莫期这么多年，怕都只是靠着一口气撑着。抑制药成功上市，这口气没了，他也便垮了。
为什么会做到这样的程度呢？
卫檬深吸一口气，突然注意到莫期两只手上都抓着东西。
右手上是一份文件。卫檬伸手去取，但莫期抓得很紧，尸体又未软化，一时间竟拿不出来。
她仔细去瞧，发现是抑制药制作流程以及配方。
奇迹。
她想起了当时莫期对她说过的话。
奇迹真的发生了吗？他带着这个配方去拯救唐晚了吗？
还是说，只是莫期的痴人说梦呢？
她放弃了抢走配方的念头，视线落到了莫期的另一只手上。
相比起紧紧抓住的药方，莫期的另外一只手，只是虚虚地，温柔地揽住了两只小小的帕噗咔挂坠。
它们面对面而坐，抱手抱脚，很是亲热。
“威猛！告诉你哦！我们交往了！啊啊啊啊！我现在还是好激动啊啊啊啊！”
“他还陪我买了帕噗咔的情侣挂坠！他一个我一个！可以拥抱哦！超高级的！”
“亲亲了，嘿嘿。”
……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还找不到上次那本教材吧？我哥已经帮我买到了哦？我看完啦，求我我就寄给你！”
“要怎么改进语音系统啊？威猛你比我有经验，教教我呗……嘿嘿，我想给我哥一个惊喜。”
“他今天又帮我把喝不完的苦咖啡喝掉啦。果然，我此生只适合牛奶了大概。”
纷乱的回忆涌入脑海，很多是终端上与唐晚的聊天记录，但恍惚间，卫檬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只出现过在新闻里，从未来得及与她面基的人。
那是在很久以前的瓦瓦星车站，他笑嘻嘻地举着伞开玩笑。被开玩笑的人严肃地接话，眼里的宠溺却谁都看得出来。
那是在明明只住过她一个人的小楼的客厅，某个混蛋拿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满了沙发，还大摇大摆地趴在茶几上睡觉。而另一个人，将白色的毛毯盖在他身上，悄悄对着卫檬比了个息声的动作。
那是在虫族兵临城下的时候，某人眼底强作的坚强与镇定被另一个人的话融化，乖巧地任由对方揉着自己的头，听他讲要陪自己留下。
那是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明明她和唐晚一直一直……
都只是网友而已。
——
“怎么办？”
“按之前的计划行事。”
“这样好吗？”
“总不能再无意义地重启一次。可恶……到底是哪里出了bug？那个路人角色？”
——
柔软的床铺，青草的芳香。
与睡了二十五年的实验室铁床完全不同的质感。
莫期没有立刻睁开眼。
他握紧了双手，手上空空荡荡，但早已刻在脑中的抑制药制作流程，随着他的动作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两遍。
当最后一个字节落下时，莫期终于睁开眼，取过床头的终端。
新纪元346年3月。
莫期紧紧盯着那串数字。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期，却仿佛在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
他先是轻松地笑了一下，随即再也忍不住笑容，躺在床上疯狂地笑了起来。
一直到肚子都开始疼痛，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满面，莫期才终于停止了这场狂笑。
他重生了。
他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