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再度睁眼,发现置身于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彩灯映射来的光彩差点照瞎他的眼睛。如此浮夸的风格,只能属于那位手执金扇的都主。
金木犀。
这是他的宫殿?
他一路走,发现更多不同。
这个宫殿内,有许多低眉顺眼、龇牙咧嘴的鬼物,正在扫地拖地擦桌子,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看起来和囚徒一样,和这间华美的宫殿非常不搭。
这些鬼物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可疑。
他们恭恭敬敬地对着一条白狗低头,江月鹿所到之处,收获了无数卑微和惧意,他感觉自己不像一只狗,像只狂妄自大的狮子……
走了许久,他终于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摆放着烛台和餐具,桌布涂画着精美的纹饰,五只高椅围在四周,已经坐满了人。
威尔一家四口,坐得整整齐齐。
上座则是江月鹿见过几面的金木犀,他的手中并未拿着那把常用的金色折扇,转而端起一只瓷杯轻微摇晃。
见自己的小狗来了,蓉蓉惊喜地呼唤,“愿愿!”
“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被抱起来放到了怀里,江月鹿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蓉蓉与自己的家人坐得很远,却和金木犀的位子挨得很近。看威尔等人的神色,好像受到过恐吓,极力掩饰着惧怕的心思,但因为不擅长隐藏表情,所以五官变得僵硬非常,整个人都有点可笑。
他们在害怕什么?
金木犀吗?
“嗯……”
听到金木犀的声音,除了还在逗狗的蓉蓉,其余人纷纷直起身来,如临大敌。但金木犀只是放下了瓷杯,远望着那些低头忙碌不敢吭声的丑陋怪物,似乎被他们的破旧衣着碍了眼。看了好久,金木犀转过头,“你看他们,是不是太丑了些?”
蓉蓉歪着头,深色的眼珠打量着对面。
“好像是哦。”
金木犀点了点头,“那送他们走好了。”
他说得非常温柔,似乎在说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可鬼物们听到之后,站都站不稳了,颤颤巍巍地跪下身来,痛哭流涕地求饶起来,如此不体统的行为让金木犀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流泪的鬼物身旁。
金扇焕然出现,扇头轻轻支起了鬼物的下巴。
一张流着眼泪和鼻涕的丑脸映在澈透的双目中。
金木犀柔声道:“别哭了。”
“谢谢……大……”
“吱嘎”一声,怪物的头身瞬间分离,头颅咕噜咕噜滚出很远了,还在不断重复着刚才未说完的话:“谢谢大人……谢谢。”
但是留给他的只有一道华丽的背影。
金木犀不在意道:“你的眼泪可不能落在这么美丽的宫殿。”他低头,瞥了眼金色的扇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湿润的眼泪痕迹,忽然心情极差地拧了下眉,回到座位之后,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如果江月鹿不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狗,他都快难以呼吸了。
威尔等人的脸色发青,只有蓉蓉还是天真浪漫。江月鹿记得她在那场古怪的仪式之前还充满愁怨,但现在,那些情绪似乎全都消失了,蓉蓉的精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她清亮的声音充满快乐。
“要把他们送去哪儿?”
“他们该去的地方。”
察觉到自己的言语太过冷淡,金木犀转过头,“和这样的宫殿差不多的另一个地方,他们会喜欢的。”
蓉蓉双眼发亮,“那很好啊!”
江月鹿撇撇嘴。
这样的话只能骗骗不懂事的小孩,你刚才可是当场现杀了一个……能把他们送去什么好地方?看起来金木犀特别讨厌丑陋阴暗的事物啊,这些鬼物死在了这家伙的审美怪癖上……就算如此,江月鹿并不会生出多少同情。
鬼蜮里的鬼物作乱多年,死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小小风波结束,用餐继续。
餐桌上除了蓉蓉与金木犀时不时对话,其余人死寂一片,江月鹿都要怀疑是不是威尔他们的舌头被金木犀这个坏种割掉了。
“爸爸,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啊?”
听到女儿的关心,威尔却内心发颤,他打起一万分精神,勉强笑道:“没有,怎么会呢,没有的事,我很开心!”
蓉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金木犀一句话也没有说,威尔的额头渗出冷汗,他一点也猜不透这个怪物的想法——他绝望地想,怪物!
一声轻笑从蓉蓉身侧传来。
金木犀笑道:“你的爸爸也许是在担心,害怕前都主死而不僵,再次回来夺走他安稳的生活。”
威尔蠕动着嘴唇,没有吭声。
但江月鹿从他的双目中可以看出绝望:比起生死不明的前都主,他更害怕现在坐在自己女儿身旁的怪物!
也许是在鬼蜮待久了,也许是面前的金木犀并不如前都主那么面目可憎。威尔竟然设想起了逃跑的可能。他越想,就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不久之前,眼前这位神秘的金衫少年出现,承诺他会很快解决掉自己一家的威胁。威尔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至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鬼蜮出现的神秘东西多了去了,他也没有理会。
但是很快的,他发现没有人传唤自己了。
那些原本在准备祭祀仪式的鬼魂们,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威尔疑惑地去了鬼都,发现整片海域都残破不堪,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那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庞大都主,消失在了海域上,再也闻不到它恶臭的气息。
难道是放弃了?
想到都主对通天之船的执着渴望,威尔又觉得不太可能。
直到他看见那个站在船沿上,半身染血的金衫少年。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有能力杀了都主!
现场这片废墟,或许就是二者争斗后的现场!
“谢谢……谢谢……”威尔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道谢。
那金衫少年当时却拧了下眉,不快问道:“你怎么来了。”他立刻将染血的半身隐匿在朦胧的海雾里,却不知道比起金贵娇嫩的公子哥儿,如今这样血迹涂满身体的凶残画面才更符合“杀了前都主”的怪物形象。
威尔对他的本事更加深信不疑。
等他从狂喜中慢慢冷静下来,这金衫少年也三言两语讲清了自己的身份。金木犀,远游至此,为他们一家帮了一个小忙。
听到前都主潜逃了,死生不明,威尔的心刚提起,就被这位金衫少年浑不在意的态度安抚了。他惊喜极了——对方,根本不将那位可怕的都主放在眼里,这是多大的本领啊!
还未来得及高兴,威尔就听他话锋一转,提起了自己的女儿蓉蓉,说自己是为了帮助蓉蓉,帮助他们一家,才杀了都主的。
“……情况就是如此。”金木犀说完了。
威尔愣愣跪着。
冷风贴着他的后背吹过,他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您需要我们付出什么?我们……又能为您做什么?”
金木犀笑道:“嗯,这个不着急。今后慢慢说吧。”
慢慢说吧……
威尔以为他们可以离开鬼蜮了,原来不是吗。他想出声询问,很快又打了个哆嗦。
这可是能干掉都主的家伙!
如果前都主动动手指就能碾死自己,那这少年吐口唾沫说不定就会淹死他们全家……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前都主需要什么,一定程度上来说,他把图谋的东西都摆在了明面上,他要自己的命,要通天之船……他清楚知道那个都主在渴望什么。
有渴望,那就会有弱点。
是他太过弱小了,无法利用这些弱点做些什么。
但是金木犀不一样。
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图谋什么。
忽然间,威尔瞪大了眼——
难道……是蓉蓉?
“走吧,回去了。”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金木犀已然换了一身光彩照人的新衣,左右看看,十分满意,“我想见你们一家很久了,蓉蓉说过,要将你们一个个介绍给我认识呢。”
威尔张了张嘴。
“谨遵……您的吩咐。”
……
江月鹿看着威尔神色剧烈地变化着。
在这个不符合常理的幻境之中,他也拥有了一点小特权。就像开着上帝视角看到了威尔的回忆,他很快了解到威尔下一步想做什么。
他在谋算着逃跑!
仔细一想确实合理。金木犀虽然残忍,但对他们一家很不错。而且他比人还要像人,用的吃的都非常金贵,如果不是在鬼蜮碰着他,威尔恐怕会以为他是哪个国家的王廷贵族。他确信金木犀非常有教养,不会做出先前都主的残酷呕吐行径。
就在威尔的思绪剧烈摇摆的时候,金木犀忽然开口了。
“我为你带来了一个礼物。”
威尔一愣,“什么,礼物?”
“砰!”
一只血粼粼的头从天而降,落在了餐桌之上,等看清那是什么,威尔一家人的脸都变得煞白,感觉胃里的食物都化成了垃圾,不断折磨着肠胃,猛烈地翻滚回咽喉,想要全部吐出来。
只有蓉蓉惊喜地指着那颗血头。
“是害爸爸妈妈不高兴的坏家伙,它死了?哈哈哈哈!”
金木犀微笑着:“是的,我抓住了它,杀了它,它将不会再困扰你们。你们能够恢复到之前的生活。”
真的能回去吗……
蓉蓉天真无邪的笑声响亮地传荡着,欢笑的她和脸色铁青的威尔等人之间,仿佛有一条无法逾越而过的鸿沟。
就连江月鹿,也感受到了搂抱着自己的女孩,身上的怪异。
遑论看着她出生,成长。教她走路,听她说话的父母哥哥?蓉蓉就算吃胖了半斤,他们也能瞧得出来,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面对一颗血淋淋怪头还能哈哈大笑的女孩,根本不会是他们的女儿,也不是他的妹妹?
大笑的她,和微笑的金木犀如此相像……威尔惊恐地移开发痛的视线。
这一刻,他才明白。
他怕的不是金木犀。
而是在他身旁坐着的,日渐面目全非的小女儿。
画面如水即将散开,这段回忆也快要到头。
江月鹿能在仅剩的残影中感受出威尔一家人的沉重心情。他们不知道如何阻止蓉蓉继续改变,她的身上就像沾染上了传染性极强的病毒,侵蚀着她的心智,让她极快地转化成冷血无辜的怪物。
他们能够阻止吗?
抱着疑问,江月鹿再次坠入裂缝。
……
还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但江月鹿疑惑地抬起手,毛茸茸的爪子不见了,这一次,他并没有变成小狗。
婴儿车的笑声自身后传来,“那只狗死了。”
心爱的狗死了,坐在宫殿的女孩却看似无恙。江月鹿收回目光。
“看起来你的灵魂不能在幻境中支撑太久,可怜的人类躯壳。”它撇嘴,“在这偌大的宫殿,我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只活物供你转移。”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
江月鹿只觉天地颠倒,下一秒,他就抬起了陌生的手。
这只手很小巧,是女孩儿才有的纤细稚嫩,他又旁顾四周,发觉周围的桌椅变得高大许多,就像他从前为言露读过的梦游仙境的一本童话书,主人公变小以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巨大。
他若有所思,婴儿车将他塞进了蓉蓉的身体?
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可以触及到蓉蓉的精神。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身体里待着两个灵魂,另一人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她的想法完全暴露在自己眼中。
江月鹿发觉蓉蓉的内心并不如她外表呈现的快乐轻松,这些覆着在外的情绪就像是铺在最外层的细沙,轻触一下就会唰唰流淌走了。
他看到里面还有另一层更加深厚的透明壁,和包裹着“蓉蓉”嚎叫肉块的四四方方透明盒很像。让他想起了不太愉快的记忆。
透明壁里面则是和快乐一点都沾不上边的黑暗激流涌动,比死海深处的风暴还要混乱。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你在想什么?”
那是金木犀的声音。
他的询问似乎是在“关心”,但江月鹿却觉得异常奇怪。也许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金木犀对周遭的好奇心让他想起了人类的孩子刚刚诞生之时,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和了解这个世界。
当然,金木犀不可能和人类的孩子一样。
他更像一只观察蓉蓉喜怒哀乐的昆虫。
蓉蓉仰起头来,“我哥哥……似乎不太高兴。”
江月鹿读取到了这句话说出时,蓉蓉脑海中浮现的记忆。原来蓉蓉发现自己的哥哥有一个喜欢很久的女孩,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拜托金木犀将女孩偷偷从远方接到了鬼蜮,在昨天的晚餐之后介绍给了爸爸妈妈。
可是哥哥却不像想象中高兴。
金木犀饶有兴致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高兴?”
“因为他那么看着我。”蓉蓉低声道:“他从没有那么看过我。”
金木犀说道:“但他喜欢那个女孩,对吧。人类的话,彼此喜欢就会想在一起,你的父母不也是这样吗?他会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相爱,生下和你们一样的孩子。在为他们取名字和过生日的时候,你的哥哥难道不会快乐?”
他所描绘的未来如此幸福,让蓉蓉不自觉露出了笑容,“是啊,他会很快乐。”
江月鹿亲眼看着透明壁内的黑暗雾气激荡起来,不断冲撞着墙壁,似乎在猛烈地挣扎着,想要从沉溺的梦中醒来。
可是在最外层,那些虚假的美好的细沙还是再次裹紧了蓉蓉的心灵。
蓉蓉仰起头来,向着高空勾起嘴角。
一个夸张到有些可怕的笑出现在她童稚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生活很美好,爸爸妈妈和好如初了,哥哥还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有的威胁都没有了,他们应该快乐,为什么不呢?”
金木犀笑着重复,“是啊,为什么不呢?”
他将一件物品放在了桌上。
蓉蓉歪着头去瞧,“这是什么?”
“一件礼物。”金木犀微笑道:“你刚才让我心情很好。按照人类的礼仪,我们必须礼尚往来,你满足了我,我将为你解忧。”
“有了这样东西,你就能更准确地知道他们的心情。我听说人类的孩子会经常关注自己父母的身体是否健康,心情是否愉快,这有助于他们长寿。”
金木犀说道:“所以,你得让他们多多高兴才是。”
“嗯,你说得对。”
女孩拿起了礼物,江月鹿瞥去一眼。
那是一张笑脸印记。
……
江月鹿跟着女孩走在重建的鬼都。
“都主大人给我的这份礼物真好,妈妈。”蓉蓉翻来覆去看着笑脸印记,“我能看出来大家现在的快乐具体有多少,好神奇啊。”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女人勉强笑笑,“身体不舒服。”
“和爸爸吵架了吗?”
女儿情真意切的担忧却让她打了个冷战,“没有,怎么会呢,我不会再和你爸爸吵架了,我们现在的关系非常好……”她不断解释着,就像强迫症附体。似乎很害怕蓉蓉确认他们的关系不好。
“真的,我们一点事都没有,你千万不要多想。”
蓉蓉望着神经质的母亲,“我知道了。你能松开我的手吗,弄痛我了。”
女人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
手指牵连到最后,却又重新握紧了。
“妈妈?”
“蓉蓉,你不能再……不能再……”女人急得眼泪都要流淌而出,可就在此时,她模糊的视线忽然看见了一个缓缓走来的人影。
金木犀笑着说道:“看起来你们在聊天?在说什么?”
蓉蓉回过头:“我也不知道,妈妈正要跟我说呢。”
“妈妈,你说不能什么?”
在金木犀的注视下,她艰难地摇头,“不能……总是跑跑跳跳的,小孩子容易摔跤,这样不好。”
蓉蓉撇了撇嘴,“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木犀新奇地看着母女二人之间的埋怨和斗嘴,就像看戏一样新鲜。有他在场,女人不敢停留太久,望了望自己的女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妈妈很奇怪。”蓉蓉看着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和从前一样了。”
金木犀安抚着垂头丧气的小女孩,“不会和从前一样,你有这个。”他示意那枚笑脸印记。
“送给你这份礼物,就是希望它能够派上用场。”
“来吧,现在看看你的妈妈究竟在难过还是快乐。”
“在这儿?要对我的妈妈用吗?”蓉蓉本能感觉不太好,但是想了一会,还是答应道:“好吧,就这一次。”
她一边举起印记,一边在心中默念。
一定是快乐的……一定是快乐……
举起的手在空中停留了许久,江月鹿察觉到压抑和失望不断冲刷着蓉蓉的心,他看到了那枚印记变成一张耷拉下来的哭脸。蓉蓉握着印记的手都在颤抖,“但是,她说她最近过得很好,很开心,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一切都解决了。”
金木犀若有所思,“我是觉得你们有些奇怪。”
“奇怪?”
“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们一家。有一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我恰好路过这里,被你们房间内亮着的灯所吸引。”
“我见过许多人。”
他噙着笑,“我和我弟弟很不一样,他不喜欢和人接触,但我却很喜欢人类。我和弟弟为此辩论过……唔,不过更像是我在单方面输出,他是一个很懒散的家伙。那一天我们追溯起诞生的时刻,有了一个默认的结论。”
“他天生不喜欢的,恰好是我最偏爱的。”
“而吸引他的,又完全不会吸引我。”
“相信我,那天晚上如果你们一家陷入绝望,他一定会在你家里高兴地住下。这是我们兄弟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呵呵,我似乎有点跑题了。”
金木犀带着女孩在海边行走,为了配合新晋的都主大人,这里早已不再是阴暗沉闷的死海,海边铺着一层金光闪闪的细沙,金木犀陶醉地走在其中,用念诗般悠扬的语调慢慢说着话。
“我见过那么多人,富贵滔天的,情深似海的。我走过婚礼的现场,还有旅行的起点,在那些人洋溢出来的笑脸上,都未曾感受到真实的快乐。直到那一天,我见到了你们一家。”他的语气有些狂热。
“欢声笑语的一家人,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纯粹的幸福啊。”
蓉蓉不禁回想起那时的快乐。
“我们以前,很幸福,非常幸福……”
她心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你也感觉出来了吧。你的父母,哥哥,他们说没有事,其实是骗你的。”金木犀顿了顿,“至于为什么骗你,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人类愚蠢的欺骗手段不会出现在你们一家身上的。”
“骗我?”蓉蓉愣愣,“爸爸妈妈,在骗我吗……”
“他们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真正的答案得你自己找寻。”金木犀将那枚印记亲切而温柔地揉进了女孩的掌心,“它会帮助你看清什么是隐瞒,什么才是快乐。”
……
江月鹿慢慢从寄居的身体脱出,落到了一个昏暗的地方。婴儿车没有再给他看之后的画面。
“然后呢?”
婴儿车的声音在各处响起,就好像他在幻境中分裂出了千百万个。
“不是显而易见么,那个被教养好的小女孩开始熟练地使用她的工具了。哦,你不觉得这件工具有些该死的眼熟吗?”
面前亮起一处,江月鹿看到了被吞食的德雷克。他的额头浮现出了一只哭泣的印记。
接着又出现了琼和他的手下,这些有资格居住在幸福里的鬼魂脸上则是笑脸。
他恍然,“过运秤……”
“呵呵。也不全是过运秤。你没发现吗?在这条船上,测量和标记是分开进行的。”
江月鹿想起上船之前的测量,以及之后前往的登记中心。他一直很疑惑究竟是谁在登记中心为新来的鬼魂敲上一枚枚印记。现在他知道了,就是那个离不开衔尾船的幽灵,她被永远关在了船的中心。
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壁内,永远都不能出来。
“金木犀很有眼光,他挖掘的小姑娘学到了他的长处,懂得压榨出工具的剩余价值。”江月鹿听得出婴儿车话语里的嘲讽。
“那件礼物到手不久,她就融会贯通,很快,就算不用那枚面孔印记,她也能亲自测量了。只需要看一眼,懂吗,她就能让对方的脸上浮现出精准的数值。是一个笑脸还是哭脸,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嘿嘿,猜猜看,她的父母受得了吗?”
伴随着婴儿车的笑声,德雷克的残影消失不见,光线忽然变强,刺得江月鹿睁不开眼。等他用手遮住再度看去,发现眼前变成一条幻境组成的长廊。
无数透明发光的海草摇曳在断点。
一个个相仿的蓉蓉站在节点上。
“妈妈,别再说谎了。你的这张脸挂着笑,但另外一张脸却在哭呢。”
“爸爸,连你也是吗?我们已经逃离了险境,为什么你还是愁眉不展?”
“还有你,哥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爱丽丝是你最喜欢的人,我想不通你把她推开的理由是什么。”
……
女孩蓉蓉紧锁眉头,越发不懂得她的家人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看到的都是真的,强颜欢笑的家人的确不是真的快乐。但是她的父母哥哥之所以愁容满面,是因为他们很为女儿的安全担心。他们目睹了女儿可怕的转变,变成他们不熟悉,却在这个鬼蜮里很常见的不通人情的怪物。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很难分辨、很难衡量、很难评价的谎言。
这是人独有的生活机制,不会被怪物理解。
江月鹿略带复杂的心情,走过去,蹲下来。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所有人都已经死去。但他莫名想起了在一号公馆与他并肩作战的蓉蓉,想起了他来到这片海上做的第一个梦,想到幽灵在第一次看见他时,惊喜的笑容。
“所以你才一直在求救吗。”他低声说道。
很久之后,他许下一个承诺。
“我会救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