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质疑什么。他们一直以来听到的声音,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的声音,就是从这一团看不出原型的烂肉块上发出来的。
童眠的声音在后方有些颤抖,“那……那是什么东西啊。”
“神明大人,救救我!救救我啊!!”崩溃的肉团还在不断嘶吼着。
一些久远的回忆纷纷唤醒。
……我从来没有出去过,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这里好黑,就我一个人,我好害怕啊。
涨潮般的怒意快要溢出江月鹿的胸腔,他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情,扭头看着蓝眼婴儿,他知道自己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友善,但他控制不住了。
“哎呦,哎呦,干吗这么看着我?”婴儿怪笑起来。
“把她关起来的人可不是我,你要真想算这笔账,应该去找金木犀。哎呀,正好他也来了。”
他随着看去,船身已经在刚才的崩塌中变成废墟,从中间那条道路上缓缓走来的,是一个浑身挂满叮当金饰,着装异常华美的少年,他不再摇着金折扇,而是颇为麻烦地将扇头在手上一点再点。
“真的是你。”江月鹿认出来了。
他们在海上的鬼船上见过,这个少年当时说了许多“道听途说”的消息,原本就在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但上船后分开,就再也没见过,江月鹿也慢慢放下了提防的心思,将这个人忘到了脑后。
直到听蓉蓉说起金木犀这个名字,他才回忆起来。
金木犀看起来和饱含恶意的鬼魂完全挨不上边,但因为他是都主,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童眠和冷问寒都站到了江月鹿身旁。
面对几道警惕的视线,金木犀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有失我的身份了。”
“原本觉得,将鬼王大人通缉的要犯送到鬼市,拍卖下那滴不寻常的眼泪,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但没想到你能走得这么远。把我的船都毁了。”金木犀调皮道:“这么大的船修起来可不容易啊。”
“还有蓉蓉,她变成这种模样,你知道我得哄多久吗?”
他埋怨的语气,毫无危险性。
甚至还带着怜惜的目光看着不断尖叫的肉块“蓉蓉”。江月鹿看着他,心里写满匪夷所思,觉得实在太他妈割裂了。
“是你把她关起来的?”
金木犀还未回答,蓝眼婴儿就阴恻恻道:“不是他还能有谁?让这条船上按照痛苦和幸福来衡量的是他,分割出绝望地和幸福里的也是他,这见鬼的评判标准就是他定出来的!以前我的鬼都可没有这种玩意,老老实实在用死人纸钱呢!”
见他说了半晌,金木犀都毫无反应。
婴儿大骂道:“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啊!”
金木犀纳闷道:“你是谁啊?”
“你……你……别欺人太甚了!”
金木犀更加郁闷,“虽然我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但真不认得什么小婴儿。呃……难道你认错人了?怪了,我和我弟弟虽然是孪生兄弟,但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婴儿怒不可遏,“你认错……啊呸……我认错个屁!”
“等等。你说,你的鬼都?”金木犀诧异,“原来你是从前那个都主啊。你变得一点也不像了,以前的你还是蛮有力量感的呢。”
“……见鬼的。我到底为什么和你浪费口舌!”婴儿恨恨诅咒着,将不加遮掩的暴戾视线投向他的几个孩子,自从刚才说起让他们去死的话,他们就变成了呆子。
“我需要你们启动阵法。”
他冷冷道:“有了这个阵法,我才可以将他斩杀,将我的通天之船拿回来。”
听了他的话,阿金第一个匍匐跪下,“愿听您的吩咐,为您献上一切。”他不在乎地抛出来一个东西,砰一声落在了地上。
江月鹿看过去,那是一把朱红色的伞,是他唯一的武器。
婴儿点头,“很好。不愧是我最忠诚的孩子。那你呢,古里安。”
“自然也是听老爹您的吩咐了……”古里安的话音刚落下,就见他身影忽然一闪,仿佛断线的视频疯狂爆出了火花,与之而来的还有他狡猾的声音,“老爹,吃你的喝你的是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也为你卖力过了,我们早已扯平。”
“要我像阿金一样为你卖命,做梦去吧!”
婴儿哼笑:“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说着,他的手轻轻落下,古里安立刻恢复如常。
他的身影不再摇晃,谁都看得出来,他被老爹扯回了现场。仿佛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他不断颤抖着嘴唇,想要求饶。
但是从婴儿车席卷而来的青色火焰瞬间就将他吞没了,连同他讨饶的话语,“老爹……求你放……”
昔日好友死在旁边,跪地的阿金毫不动容。
昔日的孩子转眼被自己杀死,婴儿也没有任何变化。
江月鹿心想,真是一对天生的父子。
“好了,到你了,德雷克。”
婴儿朝远处瞥去,金木犀还未有任何动作,保持着闲散优雅的敲伞姿势,但他知道不会再有更多时间,“你该做出选择了。”
“我……”德雷克混乱极了。
下一刻,危机就降临了。他的精神在不断挣扎和摇摆,但是对决时刻,必死无疑的人,一定会是像他一样拿不定主意的。江月鹿看着他的荧光发带慢慢融化在了火焰里,曾经它如此闪耀过。
就在此时,一阵刺痛袭击了他的大脑。
他的精神,再一次出现了树高女中和女高中生们链接的痛楚。
但这一次的痛感不像之前强烈,很快就消失了,像潮水逐渐退去,露出了内里深厚的情绪。
在德雷克和古里安彻底死去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他们过去珍重的一幕幕,是在城堡享受午餐的热闹情景,最后定格在老爹从垃圾堆里捡回德雷克时,他内心涌出的无限满足和快乐。
“来吧,孩子。”
“从今天开始,你就有家人了。”
……
冰冷的火焰中,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消失了。
在吞噬了三个强力鬼魂后,邪异的阵法像是吃饱喝足,却没有立即泛出炽烈的光芒,反而游走着低沉的暗红血光,一对上这种血光,江月鹿就吃痛地捂住了眼睛,身后的童眠也一样。
冷问寒似乎要好许多,他那双十分敏感的眼睛似乎另有其他保护,不许其他力量染指觊觎。
婴儿狂妄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等这一刻,实在是太久了!太久太久了!”
他怨毒的双眼恨恨地盯着金木犀,多年前,他也是站在这个地方,在众目睽睽之前羞辱了他,夺走了他的船!
“知道我这些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吗?我和十几个疯子玩爹和儿子的过家家游戏,过了几十年!在绝望地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没办法安然入睡,因为我想到我就站在这里——被你夺去的这里——”
他怒吼道:“原本应该是我的!”
随着他的咆哮,地面上的阵法纷纷融化,沿着最外圈的咒文化成了血水,朝着他的婴儿车流去。血肉再一次凝聚,像是突然长出的巨人红足,将婴儿车的四只脚全部抓起,“轰”一声突破了木板,实体化的血肉紧紧接在了婴儿的下半身。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头轻脚重的红色畸形怪物。
两颗流着褐色汁液的眼球对准了身着金衫的少年,那抹清澈的蓝色很快被弄脏,金木犀终于认了出来,“哦,原来是你啊。你居然换了这样一个小孩的躯体,那时候受到的损害原来这么大?我记得没用多少力啊。”
他的嘟囔无疑是再一次的羞辱,江月鹿暗暗摇头。
乘着他们两两对峙、鬼撕鬼的功夫,他压低声音,“去看看蓉蓉,能不能把她……弄出来。”
冷问寒点了点头,迅速消失了。
刚要转回头来,江月鹿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听到童眠一声大喊:“小心!”他已经迅速翻滚到了旁边。
“砰!”
刚才站过的地面即刻就被轰得粉碎。
畸形的红色婴儿怪嘶吼起来,听起来比野兽的嚎叫还要难听,它无差别攻击着眼前的一切,溢出的恨意让它想要撕毁一切。
艹!江月鹿心惊肉跳。
这个叫金木犀的,是故意拉仇恨吗?
江月鹿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金木犀一身金衫还是干干净净的,姿态也还是分外优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在那根巨大的红色婴儿车脚飞过来的时候,金木犀轻轻握住了它,看起来细瘦白皙的手腕,却好像有千钧之力,任凭婴儿车如何怒号,都不能再移动半分。
金木犀叹了口气,“当初留下你果然是个麻烦。”
“你说什么?留下我!放屁,老子是自己埋伏到你的船上的。这么多年你发现过老子的行踪吗!”
金木犀被一连串的污言秽语脏了耳朵,忍受不了地挪开头去,带了一丝厌恶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发现呢?”
婴儿车呆愣片刻,像座红色小山停止了步伐,“……你知道?”
“哈哈……你在骗我,你不会知道。”
“这些年,你回来过吗?”
婴儿恢复如常,讥讽得更加用力,“你亲自定下的荒谬规则,难道都忘了?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死去的江蓉蓉强行留下,还把船的通天之力浪费到了别的地方,你难道全都忘了?呵呵,多说无用。”
“你我各执一词,应当有人来做个见证。”
婴儿的蓝眼望了过来,江月鹿一怔。
他们要做什么?
“鬼王和他的关系很不一般哪,由他来见证最合适不过。”抢在金木犀动手阻拦之前,婴儿的手一挥,撕开了空间一道裂缝。
一道巨大的撕扯力从中传来,拽住了江月鹿的脚脖子,将他拖了进去。
……
“喂,喂,愿愿。”
江月鹿感觉自己的脸被人轻拍了两下。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金发的小女孩,“……蓉蓉?”
很快,他为自己发出的声音感到震惊,因为心中喊的明明是蓉蓉,发出来却成了两声——
“汪、汪!”
他又试了两下,发现还是狗叫。
他不能说话了吗?
想到这儿,江月鹿的脖子忽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团白色毛毛里牵引的红项圈,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女孩的手上,她拉着江月鹿慢慢走过了镜子。
即使早有准备,但在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一只白色的小狗。
他变成了一只狗?
这算什么,婴儿对他的报复?不,他明明是说要自己做一个见证。
江月鹿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会有将人变成狗的法术,那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他现在见到的是一个活着的蓉蓉,这根本就是违背现实的。所以,他应该是被送到了一个幻境里面……想到这儿,他的嘴角抽了抽。
把自己变成狗,是那个婴儿的恶趣味吧。
既来当狗,则安心当狗。
江月鹿逐渐平静下来,扮演好一只温顺的宠物狗,跟随主人走过长长的走廊。他左右摇头,发现这里竟然不是一号公馆。
蓉蓉感受到绳子的晃荡,诧异回头,“你今天心情很好啊,愿愿。”
这个名字真是……听起来就像是在叫“月月”。江月鹿哭笑不得。
刚走出走廊,就看到一个人影冒了出来,江月鹿下意识冲到了女孩面前,但是却听到一声欢快的:“surprise!”
“哥哥!”蓉蓉惊喜道:“你回来了!”
哥哥?
这就是威尔的儿子?
江月鹿好奇地打量着,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年龄要大一些,约莫有十四五岁。海洋人家的儿子当家都很早,这个年纪的男孩估计已经开始跟着威尔四处闯荡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圆脸的男孩笑眯眯说着,低头瞥了一眼地上动都不动的小白狗,“你的狗怎么变得这么安静了?”
蓉蓉低头,“今天他是有点奇怪……”
江月鹿:“……”
他连忙欢乐地叫了两声。
蓉蓉的哥哥摸了摸狗头,“哎,你这狗真笨,他刚刚是不是都没认出来我?”
“你别当着愿愿的面说这种话啊哥哥!”
江月鹿仔细瞧着男孩的面孔,皱了皱眉。他总感觉这张脸在哪里见过……按理说,他过目不忘,见过的人都应该有印象,可是怎么都对不上号。
“你回来见过爸爸妈妈了吗?”
“他们两个肯定不想见我。”男孩撇撇嘴,“老爸回来的路上都要急死了,这会肯定和老妈如胶似漆,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蓉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先去看看你的生日礼物。除了老爸带给你的好东西,我也有哦。”
“好耶!”
听着兄妹二人温馨的对话,江月鹿的心思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晚上的时候,威尔一家人在蓉蓉吹完蜡烛之后砰地放出了彩带。看着一家人真情流露的笑容,江月鹿确认这个时期的他们还没有被抓去鬼蜮,一切灾难还没有降临。
“唔……”
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江月鹿抬起头,朝上看去。
红砖红瓦的墙面上镶嵌着一扇精致的木窗,飘荡的窗帘和洁净的表面,无一不说明受到了女主人的精心打理。然而在窗棱上,却坐了一个黑影,影子的一角衣衫沾到了半点灯光,闪动着华丽的金光。
金木犀?
江月鹿屏气凝神。
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幻境应该对照着部分现实,那说明在威尔一家还未被抓走的时候,金木犀真的出现在了他们身旁?可是,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坐在窗边的金木犀若有所思地望着欢笑的一家人,他的眼眸中流动着惊喜的光泽,喃喃自语:“欢笑,快乐……这就是了。”
直到生日宴会结束,他也没有加害威尔一家。
等到江月鹿的目光从拍掌大笑的女孩身上收回来,窗口空空如也。
只有白纱窗帘还在微微晃动着。
一道低语响在耳边,像是突破了幻境直接出现。
“你也该发现了吧,江月鹿。是他先接触到威尔一家的。”
“那一天晚上,吸引了这只飘荡四方的游魂停留下来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婴儿咯咯一笑。
“他可不是善心发作才放过了他们,跟我比起来,你面前这个总是摇着扇子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才是极品。他的狠心都在另外的地方。只要触及到了这对孪生兄弟的本质,他们就像疯了一般偏执。”
听着鬼魂的叹息,江月鹿重复他的话,“本质?”
一个意外的词。
“我想你们学院应该对我们有过分级,一些什么灰的金的……除了实力姑且匹配,其他都只是你们自作主张评定的罢了,对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婴儿嗤笑道。
反正他嘲讽的是学院,和江月鹿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听了就当耳旁风。
相比之下,他对婴儿提到的本质更好奇一些。他隐隐感觉,背后的答案会和金木犀之类的大鬼……以及夏翼相关。
“那些巫师以为所有的鬼魂都是人死后不消不散聚集而成的,却不知道残念本身就能够化为鬼。他们信奉的神难道也是凡人飞升而成的吗?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想想,第一个神到底是从哪出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你也就能懂得我们这种鬼诞生自何处了。”
“人有七情八苦,但不会相对平衡。满溢而出的会自发聚集,就像无根的幽灵,在世间寻找着合适的寄生者。”婴儿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身体,“我们也会有诞生的时刻,第一个寄生者永远与我们绑定,我当初的身体碎了就是碎了……金木犀毁了我的第一个身体,我不得不在各个躯壳之间游走,选择。”
“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一类存在,不会觊觎活人,他们对我们没有任何吸引力。”
“我们在意的是人的将死之刻。”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只有在这些时候,人才会迸发出强烈的爱憎,我们嗅着七情八苦的味道便跟去了……我是这么诞生的,金木犀也是。喜怒哀乐四鬼都是。”
“他那个兄弟我不知道,但金木犀应该是在诞生之时注意到了人情中的欢乐,后来也在一直寻找和吸收。”
江月鹿有些听入迷了。
欢乐……他追求的是欢乐?那么金木犀对应的应该是乐鬼?
怪不得他会在威尔一家过生日的时候停留,是被这家人满足的快乐吸引了吧。想到金木犀靠在窗口若有所思却又迷惘的表情,江月鹿又有些疑惑。
奇怪……他既然追求欢乐。
那这条船应该以享乐为主,那为什么又会分离出绝望地这样一个苦闷的地方?还有那些付不出幸福的鬼魂……
婴儿哼笑:“看起来你注意到了。金木犀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此。”
“依附在一个还未降生的死胎身上,他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苦楚?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他根本看不明白。”
“不多说了……接着看下去。”
“你就会明白,他有多可悲。”
话音落下,脚下再次出现一道缝隙,小白狗变成江月鹿,很快又坠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