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颗里面藏着一枝花。
陆缘坐在床边,床头柜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巫因的海棠摆件,另一样异曲同工,也是一朵垂丝海棠。
只是花这种东西留不长久,这一枝花是假的,是金丝所掐,手艺人技艺高超,掐出来的作品栩栩如生。
他想起了很多事,关于海棠,关于藏宁山的后来,关于他和巫因之间的生离死别,关于他独自一人煎熬下来的千年。
真是恍然如一场大梦,千年化作弹指间,又漫长得让人以为在没有光亮的长路里熬过了几个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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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缘喜欢他师父,他师父也知道,只是把陆缘那份心意定性为“胡言乱语”而已。
并非不信,只是不接受。
年少时期的陆缘曾经试过忘记,频频下山目的就在于此,只是他做不到。
后来他及冠,握着那块玉玦向巫因磕头,闭眼的那一瞬,却是打定主意这一生都不会放弃。
他们之间,是巫因待陆缘百般纵容护他长大,是陆缘开窍以后便大逆不道爱上师父,从十六岁发现自己心意到他们的死别,是他单方面求而不得的九年。
成年以后,陆缘出山的次数越发频繁,且一去经常要很多天。
他离开过最长的一次走了四年,起因不过是他又一次遭到拒绝。
陆缘的心思是他们俩之间的心照不宣,巫因待他只如徒弟,从来不逾矩半分。
有一回陆缘受了伤,本该再养一养,却惦记着要跟师父过上元节匆匆赶回。
东风夜放花千树,燃灯祈福,长街鱼龙舞。
他们并肩走在人潮中,陆缘想去牵巫因的手,却抓了个空。
巫因的眼神到语气平静无波,“阿缘,你早已是不会再走丢的年纪了。”
陆缘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淡。
那一夜陆缘喝了很多酒,藏宁山师徒俩其实是不沾酒的,但酒之一字,很多时候与消愁挂钩。
纵然是度数不高的甜酿喝多了也会上头,何况这没节制往死里灌的人是个没酒量的。
“过度饮酒伤身,阿缘,你别喝了。”
陆缘抢过酒壶,本是低着头,又瞧他一眼,“你既不能解我愁就不要阻止我,喝醉了我就不会想了。”
巫因劝不住,陆缘喝了个天旋地转。
陆缘醉倒在酒馆里,巫因这个当师父的总不能不管他,背着小酒鬼开路回家。
只是又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开到家里去,只到了山脚。
巫因背着陆缘一步步踩着山路上山,那一夜藏宁山很宁静,连鸟叫声都鲜有。
陆缘慢悠悠转醒,这时候已经快到家了。
胃里翻江倒海,他拍着巫因的肩膀说想吐。
一下去他就到了一边扶着树呕吐,晚上其实没吃东西,呕了一通都是水。
等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酒水吐完了才好受了一点,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脱力一样坐在了干净的石头上。
巫因朝他伸手,“早些回去吧,喝些水洗漱一番睡下,不听劝喝这么多,明早起来定要头疼。”
陆缘看着那只手,顺着一路向上撞进了巫因眼底去,他平生第一次拒绝了他师父的搀扶,别过脸,“你先回去吧,我已经醒了,可以自己走。”
“阿缘……”
“师父,你先走吧,求你了。”他真的不想让巫因看见他掉眼泪。
巫因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应了声好。
他一转身,陆缘就低着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借酒消愁愁更愁,没能一觉醉到天亮熬过今天,反倒把所有难过的情绪全部勾了起来。
他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知道自己大逆不道,知道这份喜欢违背伦常,知道他给巫因带去了烦恼。
可是他忍不住,他就是喜欢巫因,就是爱着他师父。
天定姻缘他不要,山外那么多好男儿好女儿他不要,他只要他师父。
陆缘的手背砸下一片片水光。
有人折返回来,以极低的姿态蹲在了他跟前。
“阿缘,莫哭。”
陆缘抬起眼睛,水光支离破碎,他看起来实在是太难过太伤心了,巫因抬起手,轻轻地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泪。
藏宁山安静得只有风路过。
月色和眼前人都映在巫因眼底,陆缘鬼使神差般读懂了他那个复杂眼神的含义。
温柔、疼惜、欲吻又止。
是心动而又克制,理性捆绑感性。
是有爱的,一定是有爱的。
陆缘紧紧地攥住巫因的手,再一次为自己去搏一个将来。
“巫因,你心里有我对不对?你到底敢不敢承认你爱我?”
巫因只是告诉他:“我是你师父。”
陆缘固执地反问:“那又怎样?”
“师父师父,占着一个父字,我便永远是你的长辈。”
“只是长辈?你敢直视我的眼睛再告诉我一次你半点也不曾对我动心吗?”
巫因抬起眼,直视着他,“陆缘,我只是你师父。你我之间,仅是师徒。”
陆缘应该是无声地笑了,他缓缓闭上眼,“好。”
那一天是上元,陆缘连夜离开了藏宁山。
明月相照,星辰开道。
当年小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青年人的背影高挑挺拔,可他走时依然形单影只,陪着他的只有那满天的星光。
两人回,孤身走。
巫因不要陆缘,陆缘就永远孤单。
—
陆缘离家四年未归,那四年里他破了很多境,斩杀了许多恶妖,还了很多人太平和安宁。
他没有联系过一次家里,而藏宁山里那位竟也足够狠心,也从不曾过问半句。
那四年是陆缘过的最痛苦的阶段,幼年的颠沛流离是本就没有希望,而如今是得到又失去。
巫因说他们只是师徒,只能当师徒,陆缘就挥剑斩情丝,还巫因一个没有杂念的徒弟。
他多忙啊,也只有这样的忙碌才能让他短暂地抛却藏宁山和山里那个人。
陆缘用忙碌麻痹自己,逼自己忘记那个人。
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做到了,可破完境走在枫林里,秋风一起,他竟又想起了藏在心底的那位。
一缕秋风而已,就把他努力了四年的成果全部打碎,那秋风萧索地蹚过去,仿佛在嘲笑他的内心分明也一样荒芜。
在外成熟稳重十分可靠的破境斩妖人陆缘惶然四顾,那一瞬的他无助地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