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带他们从岔路口进去,又穿过了羊肠小路,停下来的地方果然是那座早已经废弃的老房子。
只是这会儿路没有阻塞,房前的空地也没有长满杂草,屋檐下也没有结满蜘蛛网。
二三十年前的偏僻小山村用的是钨丝灯,光晕是昏黄色。
妇人个子不高,利索地洗了菜开始做饭。
她不顾劝阻,从蓝色碎花布盖着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鸡蛋。
“家里没买肉,也没别的好菜,炒几个鸡蛋你们就别说不要了。”
鹿沙白自告奋勇要生火,火没打着还搞得自己被熏了一脸,只好尴尬地挠头。
他已经习惯了电饭煲和燃气灶,这种土灶他压根没用过,更别提生火。
至于小妖怪在工业社会还没有到来之前怎么过的?别问,问就是要么生吃要么蹭吃要么花钱买。
陆缘脱了坐下来衣摆会拖地的外套放好,卷起衬衫袖子接过鹿沙白的班,“还是我来吧。”
妇人在实木砧板上切葱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她实在不太信比鹿沙白看着还不接地气的长头发年轻人能行。
但陆缘捏了把容易引燃的干草,划了根火柴已经点起了火。
妇人很意外,陆缘掰了一把干的小树枝放进灶膛里架好,火势很快就起来了。
鹿沙白蹲在一边目瞪口呆,“先生你还会用这个啊?”
陆缘往里面添柴,坐在灶前很违和又不知怎么的突然多了几分烟火气,“用过很多回。”
大锅炒出来的菜很香,早上蒸的饭不够,妇人又煮了点粉条。
小村子里的伙食算不上多好,但鹿沙白吃饭途中一直夸主人家手艺很棒。
晚上妇人把他们安排在了自己儿子的房间睡。
陆缘坐在床沿,透过小窗往外看,钨丝灯泡的光并不算亮,小灯悬挂在头顶上,自上而下的光源把他的眉眼鼻氤氲成模糊的光影。
鹿沙白推开门进来,“先生,我刚才借口喝水问过了,那位大姐还在等她儿子。”
小窗外是农村里很常见的夜景,屋檐下也挂了一盏灯,足以照亮院子前的一小片区域。
妇人坐在带靠背的竹椅上勾着毛线做拖鞋,时不时抬头看一下通向外面的小路。
鹿沙白觉得大姐人挺好的,有点不忍心,“先生,她儿子是不是……”
陆缘的声线很温柔,他轻轻叹息一声,“小鹿,她等不到孩子回来了。”
妇人已经死了,她死后执念不散,于是不入轮回执着地留在家里,就等着儿子回家。
他们现在所处的并不是现实,是妇人的念境,所有的一切是真的,又都是假的。
真在执念的主人的确每天都在等儿子回家,假在现实里二三十年前妇人没有在路边认识陆缘和鹿沙白。
念境凶险与否取决于境主,有些人因怨恨而逗留就会很凶,有些人的放不下是惦念牵挂并不是想伤人就相对安全。
可再怎么无害也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否则会永远出不去,会被同化成为念境里的一部分。
陆缘有近几十年的记忆,关于这位妇人的一切他都还记得。
钨丝灯光下,矮小的农村妇人认认真真地勾着毛线鞋,期盼着孩子的归来。
鹿沙白脱了鞋子盘腿坐上床,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指甲,他是知道这种地方称作念境的,“那她在这里会等来结果吗?”
现实里等不来儿子,念境里会是怎样?
陆缘的长发乌黑而顺滑,他摘了黑色的发绳,弯腰脱了鞋,又顺手把小鹿妖乱脱的鞋子摆正,发丝从肩头倾泻而下,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按下开关,室内变得一片漆黑。
“没有结果。”他侧着身,轻轻闭上眼,“小鹿,睡吧。”
—
第二天,念境里的太阳照常升起。
山里的清晨很凉爽,鹿沙白进了念境手机就变成了不能联网的砖头,他难得早睡了一回。
不过等他爬起来出门的时候,他家先生早就已经起床,正在帮忙做早饭。
妇人朝那个看起来就朝气蓬勃的小年轻笑了笑,“起来了?漱一下口吃饭吧。”
早上喝粥,没那么多花样,就是大锅煮的普通的白米粥,配着一点自己腌的小菜,这就足够开胃了。
吃了饭,妇人下地干农活,两人顺势告辞。
鹿沙白蹲在了马路牙子边,用不能联网的手机玩消除小游戏的单机模式。
陆缘搓搓他的脑袋,“头这么低着颈椎容易出问题。”
小鹿完全不当回事,“当代年轻人都是低头族,不用管我。先生,我们走不出这条路吧?”
陆缘点头,“不止,这个念境的范围只有这个小山村,往外就还有赶集的小镇。”
鹿沙白一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念境有多大基本等同于执念主人熟悉的世界有多大。
只有一个村子而已,那位大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
“她的事先生都知道吧?”
“都记得。”
“那先生什么时候叫醒她?”
“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又一个日落,放学的孩子和干农活回家的村民走在路上,依然对他们视而不见。
再过了一会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妇人扛着锄头抱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穿过马路来到岔口。
妇人坐在锄头上,依然对他们说:“你们是城里来的吧?”
鹿沙白:“……”他懂了,鬼打墙啊。
念境里,妇人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每一天过去,第二天又是重复。
她的世界很小,每一天的期盼就是站在看不见尽头的黄土路上看见外出的儿子归来。
陆缘站在妇人身前,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他弯下腰,双手拿着递过去。
“这是你儿子留给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妇人狠狠一颤,“我儿子给我的?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哪里啊?他好不好?什么时候能回家?”
真相很残忍,陆缘只说:“您先打开看看。”
粗糙的手哆嗦着拆开一层又一层的纸包,最里面裹着的是数额不一的纸币。
一块五块十块二十块到一百块的都有,有新有旧,被一张一张抚平了叠放在一起。
妇人捧着那些钱,低着头点着数,点到最后一句话也不再说。
过了很久,她的脊背塌下去,一瞬间就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她的眼眶里掉出滚烫的眼泪,掉在那些纸币上,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擦,生怕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