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也其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很冷,一直很冷,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有点感冒了,身上只有羽绒服是暖和的,于是下意识地缩着,似乎没睡熟,但也一直没醒过来。
大约是被魇住了。
就这样睡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四周没那么冷了,才慢慢睁开眼睛。
但目光所及,一片漆黑。
怎么了这是?
他动了动,发现只能活动很小的范围,周围黑黢黢的木质像是他睡着前短暂靠过的旧桌子,从中间处断裂,露出尖锐的木渣边缘;椅子……椅子也在不远处,断了腿,斜斜歪着,和桌子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夹角。
而他就在里面。
更外面的,大约是护林员小屋里的杂物和房子本身。那小屋本来是用晒干的老竹搭的,太黑了裴纪也看不清,但似乎只断了几个地方,整排倒下来,反倒成了防护罩一样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故,房子塌了,但塌得稳定,倒是没伤到裴纪也。
裴纪也将自己身上能摸到的地方都摸了一下,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尾椎骨处有一点疼,不过不严重,应该是没事。
以事故而言,他现在的状况算是很好了。
但他还是遇到了困难——他无法判断外围的老竹之上还有没有其他重物在上方,此处空间狭小,剩下的氧气不知道够撑多久,他得在救援到来前尽可能地往外爬。
*
这场暴躁的雨在第三个小时终于停下。
拍摄早已暂时中止,山上不安全,政府这边安排的救援队帮着把剧组人员转移到山下的村里休息。
雨停的时候,徐闻笙已经跟在了救援队中,等指挥人员一允许进山,立刻跟着救援队往里冲。
毕竟是丢了个人,这件事瞒不住,很快,霍骁就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比失去更难以接受的是,失而复得后,再次失去。
这段时间,他忙着和飞云科技的人斗法,该布的局都差不多布好,只等对方入瓮。可这一刻,他突然顾不上这些了。
他让人把直升机开了出来,一面又让路睢安帮着他筹集物资,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飞去了事故发生地。
……
这场泥石流其实不大,再说山中经验丰富的村民看天吃饭的本事比气象台厉害得多,护林员都早早离开了山中避难,若不是倒霉的剧组正好在山中拍摄,不会有任何人员伤亡。
徐闻笙还查了查,原来护林员下山前还提醒过剧组会有大雨,可能会有危险,只是当时听到这话的工作人员人微言轻不说,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没提醒。
“我真是服了!”徐闻笙边找边骂,“人命关天的事儿!你们比护林员还厉害是吧?”
他毕竟是导演,需要的时候也是能震住场子的,骂起人来无比凶悍,给电话那头骂得不敢吱声。
放下电话,他又去问救援人员:“有反应没有?”
救援队带着红外探测设备,但大雨刚停,山路湿滑,有很多地方他们都很难走进去,救援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
“还没有。”拿着设备的救援人员叹了口气,“再往里走点吧。”
徐闻笙在澳洲学过直升机驾驶,恨不得穿越过去开一架直升机过来。
但几乎是在他这样想的下一刻,他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霍骁。直升机螺旋桨那巨大的噪音由远及近,平心而论,这时候出现这样的声音的确是振奋人心,事实上帮了大忙,但徐闻笙并不怎么想看到他。
霍骁也没有搭理徐闻笙的想法,他看着路睢安和救援人员做了简单交接,随后让人上了直升机,配合救援,全程保持了沉默。
那副模样,仿佛裴纪也板上钉钉出了事似的,徐闻笙只觉得晦气。
他跟着其他救援人员继续往深处推进。
一行人兵分几路,顺着泥石流的方向在山上搜寻了两个多小时,红外探测仪才终于有了反应。
“有人吗?”救援人员跳下去大喊,“有没有人——”
这样喊了好一会儿,下面的土堆里才隐约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这里——救命——”
*
裴纪也终于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在勉强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以后,摸到老竹外湿润的泥土时有什么感想。那泥土吸饱了水,几乎成了泥浆,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泥石流——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庆幸着自己命大,但也纠结起来。
挖开,他不知道外面的泥层有多厚;不挖开,他这里的氧气会越来越少。
他最终还是没敢赌,但也没往回爬,原地缩在了老竹底下。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又伸手往先前抠开的缝隙里探了探,泥浆已经不再往下滴了,也没有先前那么湿。这是好事,至少说明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起床的时候,因为身上难受,他胃口不佳,只喝了一碗稀粥,这时候已经差不多消化完毕,身上便觉得更冷,只好往衣服里再缩一缩。
周围的氧气已经减少了很多,裴纪也隐约有所感,试探土壤湿度的动作也变得频繁起来,他本打算再稍微干燥一些就往外面爬的。
大约就是此时听到了救援人员的喊声,他松了口气,凝聚起为数不多的力量大喊:“这里——救命——”
在红外线探测仪的帮助下,救援人员很快锁定了位置,开始挖掘。
因为裴纪也醒着,这件事的难度变低了很多,双方可以靠喊话沟通。
裴纪也头上有成排的老竹顶着,很安全,反倒是氧气不充足,救援人员可以比较方便地挖掘,因此不多时,裴纪也就感觉到了头顶的天光。
竹屋原本的大门被冲下来的土壤牢牢压在了下面,没法走,为了让裴纪也出来,救援人员在另一端劈开了一个新的门洞,随后将裴纪也拉了出去。
“有没有受伤?”
“倒是没什么事,运气好,下面形成了夹角,没压到我……”救援人员都是陌生人,裴纪也没好意思说自己尾椎附近有点疼。
反正他这个情况,无论如何是要去医院做一下全身检查的。
不过这地方车暂时开不进来,得让裴纪也走出去。裴纪也没什么意见,他就是觉得很饿,还很冷,但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说什么这山也得走出去。
“我带他下去吧。”
突然,从人群边上传来一阵低哑的声音。裴纪也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霍骁站在那里,平日里素来整洁的西装显得凌乱不堪,胡茬微微地冒出些许,眼角也是红的。
印象里,裴纪也没见过霍骁这么狼狈的时候。
为了我么?
这时候,裴纪也倒也不会装傻说不是,可他只觉得可笑——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突然演上了深情?
“这位是……霍氏的霍总,”救援人员还帮他介绍了一下,“多亏了他热心支援直升机,不然这一片被冲得这么深,我们还不能这么快找到这里。”
原来是这样。
裴纪也一手紧着那件已经脏兮兮的羽绒衣,一边鞠了半个躬,温声道:“多谢你了。”
他眉清目秀,脸庞干净,即使身上满是污泥,也不掩矜贵。
“矜贵”一词,像在两人中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那么遥远。
他好像……无法碰触他。
霍骁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的。”
裴纪也仍然保持着礼貌,摇了摇头:“该道谢的,底下氧气不多,如果救援队现在不来,我也得想办法往外爬了。”
但刚刚,竹屋甚至是被救援队劈开的,显然裴纪也先前的想法过于天真了,想靠他自己从老竹断裂处爬出来并不容易。
所以,总而言之——
“还是得谢谢你的。”裴纪也看了眼半空中的直升机。
“上直升机吧,我送你出去。”
裴纪也看了眼救援人员,对方点了点头。
于是他按照救援人员的帮助和指示,从梯子登上了直升机。
机上很吵。
螺旋桨发出巨大的声响,叫人难以听清周遭人的声音。裴纪也坐定,等了一会儿,就见到霍骁和另一个救援人员也登上了机。
霍骁在他身边落座。
听不见说话的声音,让仅有的肢体接触变得格外清晰,几乎是下意识地,裴纪也往里挪了一挪。
他并不想做得太明显,但霍骁显然是发现了,眼皮垂下,不发一言。
裴纪也尴尬地坐定。
直升机朝山下飞去。
一直挨到医院,裴纪也才如蒙大赦地从直升机上下来。他匆匆冲霍骁点了下头,就跟着救援人员下去检查。
徐闻笙在他检查的时候赶了过来,见到他就大喊:“阿纪,你没事吧!”
他也跑得极其狼狈,看得出来很着急,裴纪也有点愧疚,反手扶住他:“你别急,我运气好,没什么事,现在只是做个检查排查一下。”
他慢慢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跟徐闻笙讲了,好让好友冷静下来。
徐闻笙拍着胸口庆幸:“福大命大。”
经此一役,徐闻笙也被搞出了一点心理阴影,他决定让剧组原地休息两天,等当地政府方面跟他确认了没有危险再重新进山拍摄。
裴纪也有些过意不去:“都怪我当时偷懒没往回走。”
“这怎么能怪你。”徐闻笙摆摆手。这件事,很多人都有责任,包括他自己。
剧组整体安全意识薄弱是事实,这次只能说运气太好,裴纪也做完检查,连轻伤都没有,他的尾椎骨疼痛是睡觉的时候摔的,但没摔出问题。
徐闻笙打算趁这两天请人来给剧组做安全教育,边走边拍他肩膀:“回去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我让人给你安排了房间。”
“好,谢谢你。”裴纪也跟着他往外走,走着走着,脚步一顿。
霍骁站在医院简陋的走廊尽头,对着窗口抽着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