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京中皇室王公倾巢而出, 一路浩浩荡荡,直往孝慈县而去。白日里做肃穆之色悲戚之音,等至夜间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自不必说。

  晴雯教来顺并麝月等人回去看家, 白日且随班祭祀, 闲暇自和鸳鸯咏荷并几个小丫鬟媳妇婆子在那里打点穆平的起居, 说起那些娇童艳婢出入于王公大臣下处, 竟是公然不避人,不由得都觉得惊诧。

  晴雯向鸳鸯感叹道:“整日里说甚么以纯孝治国,帝陵亦设在孝慈县, 实则连明面功夫都不曾做好。打量谁不知道呢, 也只不过蒙蔽那些老百姓的眼睛罢了。”

  又道:“赶到过几日诸事已了,请几个文人墨客歌功颂德一番, 足以四海叹服, 八方悲鸣,皆说甚么孝感动天。”

  她们这等皆是从下贱的奴婢身份过来的,虽长居钟鸣鼎食之家, 见了些骇人听闻的龌龊事, 却从未像如今这般大开眼界,方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从前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由得叹为观止。

  两人正说些私房话间, 却见咏荷端着衣裳进来了, 在门口听了半句话, 愣了一愣, 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飞快寻思了一回, 直接端着衣裳进来,向晴雯笑道:“这些又算得了甚么?还有许多事连说都不能说的,倒是装作看不见更好些。”

  晴雯见了咏荷,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不免有些心病。其实那日之后,她曾想过唤住咏荷,好生同她推心置腹一番,说说自己的苦恼,但又忌惮咏荷不知道是谁的人,故而未敢造次,平日里仍然高高供起,不敢十分劳累了她。直到这几日随着皇族来帝陵,心中暗忖咏荷乃是宫中出来的,这里头的规矩比别人更熟,再者这会子乱哄哄的人多眼杂,想来她和穆平的动静早被有心人看得清清楚楚,已是漏成筛子了,却也不差一个咏荷,这才一起招呼她过来。

  晴雯见咏荷这般说,便以为咏荷要提起那日之事,脸上不觉微红,见左右无人,方道:“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语刚刚起头,那咏荷已然跪下,一面磕头一面说:“夫人不必如此。奴婢在夫人跟前伺候了一年多,如何不晓得夫人平日里为人?那些王子皇孙自命不凡,只当天底下女人都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许多女子贪慕他权势,或是本有淫.邪之心,乐于看男子为她争风吃醋,但夫人却不是这样的人,连世子爷那样的权势,也敢于严词拒绝。奴婢已是钦佩之至。奴婢是宫里出来的人,其实也见了许多惊心动魄之事,怎能不清楚这里头的凶险?此事里头有莫大干系,便是看见了,也早烂在肠子里,再不会说与一个人听的。”

  晴雯正沉吟间,咏荷惟恐晴雯不信,又道:“实不相瞒,奴婢是太上皇老人家授意安插过来的人。原本太上皇惟恐夫人因模样生得太好,秉性风流,做出有辱门风之事,教奴婢从旁监视着。但夫人一向进退有度,且待侯爷恭敬恩爱,无意在外面招惹是非,奴婢又怎敢颠倒黑白?如今太上皇老人家既已驾崩,奴婢自该更加奉夫人为主,又怎么会在那里横生是非,散布谣言?望夫人明鉴!”

  晴雯听咏荷说得都対景,又听她口口声声说甚么谣言,便知她是过来向自己效忠,以表忠心无二之意,忙道:“多谢你体谅。”

  又细细问咏荷家中还有几口人,是否有想过早日归家之语。咏荷一一说了,晴雯便道:“咱们侯府人口简单,况且看如今圣上、太子那些贵人的脾气,都是崇尚简朴不喜奢华的,故而倒要放些人出去才好。你若有意归家时,我大可安排。”

  咏荷忙磕头谢过,又道:“夫人立得□□中谁人不知,只是要防着一人。”

  晴雯忙问何人,咏荷悄悄告诉说:“梅姑抚育侯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我日常见她那说话的声气,竟是把自个当成婆婆一般看待。稍有不称意,便指桑骂槐的。听说她手中有太上皇遗诏呢。”

  晴雯听了,倒愣住了,道:“遗诏?甚么遗诏?”

  咏荷只低下头去不说话,晴雯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过来,忍不住冷笑,暗道:“我自问霁月光风,不想竟被防备至此。若果真如此,一纸休书倒也罢了。”

  鸳鸯因见她们有机密要紧事要说,早借故溜了出去,在门口看门,此时突然提高声音道:“侯爷回来了。”

  晴雯忙掩住不往下说,咏荷也知机,若无其事站起来,只管在那里叠衣裳。只见穆平大踏步进了里屋,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想来又不知道在哪里得人赞誉了。

  晴雯将手中事放下,上前为他脱掉外头袍子,换上家常穿的衣裳,问道:“今日怎地回来这般快?”

  穆平笑着拉晴雯的手:“家有娇妻,着实牵挂,怎生放心得下?”

  晴雯甩开他的手,含笑摇头道:“你果真是这般说的?如今你和忠顺王世子那帮人混在一处,他们几个未曾笑话你?”

  穆平道:“他们几个又怎会笑话我?只怕巴不得我是酒囊饭袋呢。想来他们养得起闲人,却最是怕麻烦。世子爷倒是脸色铁青,装作生气的样子,还不知道心中如何轻松呢。徐文轩皱着眉头掉书袋,同我说甚么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便回他一句,我原本就不是英雄,他也就不说甚么了。仇俊杰直要约我去青楼坐坐,我怎肯应承他?石瑛提议教我随溪石生学画去,实则不知道心下多羡慕我呢。”

  晴雯见穆平一脸轻松,也放下心来,笑着道:“虽你回来得早,我却不得闲,过会子还要去忠顺王妃那里呢。”

  穆平忙问何事,晴雯悄悄告诉说:“是给世子爷选妃的事。王妃教我们几个多多帮衬着。此事皇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意见不合,你既然知道,也要静悄悄的,莫要告诉旁人才好。”

  穆平不知里头的缘故,只在那里抱怨说:“又有甚么好帮衬的。若有意那个位子,直说便是,想来皇太后娘娘也无话可说。你一个出阁一年的新妇,又能帮衬些甚么?”

  晴雯心中寻思,倒不好将里头的机密细细说与穆平听,只是一笑而过。又过了一个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便和鸳鸯两个一起又去了忠顺王妃那边。

  忠顺王妃有事要烦晴雯,面上自是颇为亲切,将一叠花样子递与晴雯看,口中问道:“你看这些牡丹花样子,哪张更好些?”

  晴雯接过来细细端详半天,从中挑出两张递与忠顺王妃,忠顺王妃面上露出笑意道:“芳怡也是这般说呢。她欲要绣这个。”

  说罢将另一张花样子递与晴雯,叮嘱道:“我明个儿命人将料子同针线与你送去。这个牡丹虽好,只是重重叠叠,须得层层晕染,却是难为你了。”

  晴雯一心以为,待宁珏娶妻之后,便再不至于纠缠自己,心中自是千肯万肯为此事助力的,更何况能借着此事向忠顺王妃示好,是许多公侯夫人再怎么眼热眼红都盼不来的巧宗,忙含笑应承了。

  次日忠顺王妃果然悄悄遣人送了料子来,晴雯便在那里捧着个竹弓,拢捻抹挑,用尽平生所学,在那里细细绣花。一时穆平回来看见,惊喜道:“这又是与我做衣裳?何必这般耗费心神,教底下人做也罢了。”

  晴雯摇头道:“这个是忠顺王妃托付下来的。又要说悄悄的,莫要与人说呢。”

  穆平摇摇头道:“这事过了之后,便是忠顺王爷入主东宫,天底下的美女无不趋之若鹜,想往他怀里钻的。单凭了这个只怕牵不住王爷之心呢。”

  晴雯也不答话,只管由着他在那里猜测,只要他不往外胡说八道倒还罢了。这般细细绣了三四日,果然绣成一副牡丹春色图,亲自与忠顺王妃送去。

  忠顺王妃见那绣品上头牡丹花开千瓣,重重叠叠,浓淡得宜,又有一双玉色蝴蝶在牡丹花上翩翩飞舞,甚是可爱,不由得连声称赞,悄悄拉着晴雯的手道:“等到此间事了,我们便搬到大明宫去住,到时候少不得大赦天下,封赏群臣的。你家侯爷有你这样的贤内助,自然春风得意,不必多说。”

  晴雯听了,忙起身谢过,这才悄悄去了。

  又过了几日,太上皇老人家入了地宫,皇上又率领文武百官大哭一场,功德圆满,于是心满意足返程。尚未回京,便传来喜讯,说忠顺王世子的婚事已是定下了,欲娶靖国公刘大人的孙女、京营节度使的女儿为正妃,说刘家女儿才貌出众,性情温婉,又做得一手好女红,德行贵重,堪为天下人表率。

  又有一群内命妇上赶着攀龙附凤说恭维话,说刘家嫡女的那手针线活,真正是惊天地,泣鬼神,将一副牡丹春色图绣得比真的还像,一対玉色大蝴蝶从旁经过,信以为真,竟流连在那绣品上不肯走了。又说便是从前那位慧纹大家慧娘重生,也不过如此。

  晴雯听了,心知这里头谬误之处甚多,可见世人多浮夸,与讹传讹。心中自是不肯当真,不过笑上一笑,便随着过去了。

  这般在外头奔波一月,虽有底下人尽心竭力伺候,但到底不比在家时候,难免灰头土脸。

  晴雯和穆平也是如此,进了京城辞别众诰命便急急往家里赶。谁知刚到门口,便见一个妇人跪在长街青石板上,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在那里看热闹。那妇人一张脸臊得通红,满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在那里大声说着甚么。

  侯府门口一众家丁一字排开,手中皆拿着棍棒等物,又有一个丫鬟打扮模样的女子抱臂站在那里,冷冷看着那妇人,不是旁人,竟是麝月。

  晴雯大吃一惊,又看那跪在地上的,不是袭人又是哪个?鸳鸯在边上侧耳听了一听,听到袭人自述她勾引年幼公子、架空奶娘、栽赃陷害、排挤异己等罪状,不觉诧异万分,暗道:“袭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有谁逼迫她不成?”

  且不忙着上前,只教婆子过去问,片刻之后麝月过来回话说:“袭人趁着侯爷、侯夫人不在之时,时常上门纠缠,奴婢被她缠得烦了,便教她在这里忏悔从前之错。再想不到她竟然连这个也做的出来,想来确实是被逼急了。”

  鸳鸯皱眉道:“你的心也忒狠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又何必诳她?难道她在这里丢人现眼,咱们夫人便真个能管她的事吗?也不想想看,她是求着教她男人进那皇商名册呢,这是天大的事,焉能在这里空手套白狼,任凭她忏悔几句就应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