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世子此时正在兴头上, 见穆平不胜酒力,心头不悦,正欲说他几句时, 不意晴雯一介女流居然主动请战, 大感意外之余, 不由得更添了几分兴致, 笑道:“原来夫人竟还懂这个?失敬失敬。”

  请客吃酒本是男子在外头的事,论理,晴雯本不该出来抛头露面。但此事关乎贾家安危, 穆平又是个拙于交际应酬的, 故而晴雯颇不放心,才借故也过来了。所幸总算是一家子亲戚, 这般也算得上是家宴, 故不越礼。

  此时晴雯情知必要伺候得世子爷吃好喝好,才能论及贾家之事了,既是穆平不善此道, 她也只有捋了袖子自己上场了。

  她私下里其实颇善饮, 又是个爽利的性子,后宅姐妹们一同玩笑取乐之时,她虽不善射覆行令等,但那拇战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

  这般同世子爷你来我往了几回, 各自都有了些醉意。忠顺王世子更是面红耳热, 笑着赞道:“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可惜!可惜!”

  晴雯闻言心中一跳, 却不敢问究竟如何可惜, 只在那里含笑装傻。

  忠顺王世子只管低头把玩那酒杯, 忽而问道:“夫人为何不问我?可知我因何说可惜?”

  晴雯心中砰砰乱跳,更加慌乱, 也只得强行安慰自己,心中暗道:“我早已嫁为人妇,世子爷却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他甚么女人未见过?何况口口声声称我夫人,礼数却也周全,未必有不轨之意。我不过生得比旁人略好些,难道便疑神疑鬼,想着天底下的男子皆为我倾倒吗?荒诞之至。还是莫要教人看出我竟有这等疑虑的好,不然的话,岂不是徒惹旁人耻笑?”

  晴雯想到这里,只笑着搪塞道:“世子爷自然有世子爷的道理,又岂是我们这等凡俗之人能猜到的?”

  忠顺王世子闻言,不由得抬起头,把晴雯定定看着,片刻之后才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是!猜到也罢,猜不到也罢,竟是莫要说出来的好。”

  晴雯讪讪一笑,便听得忠顺王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子,方道:“常言道宴无好宴,顺义侯开口相邀之时,本王便尽知你们心意。本王深知你二人处境,顾念你们不容易,这才点头首肯。不想你二人说甚么要把这致美楼送给我,却是忒小瞧本王了。”

  晴雯见他冷不丁转了语气,大吃一惊,忙站起来,正要拉着穆平请罪,便见忠顺王世子一笑,傲然道:“孤深知夫人处境,夫人却不知孤性情。但凡孤的麾下,无不是精兵强将,各个能独当一面,其余那些人,固然想着攀附者甚众,又岂能入孤的眼?故而这致美楼和这一条街的铺子,夫人自个儿收着便是。若要再聒噪时,便莫怪孤不念昔日情分,对贾家赶尽杀绝了!”

  晴雯背上冷汗尽出,那点子醉意早就醒了,正要讨饶时,却听忠顺王世子话锋一转,柔声说道:“原本以夫人和忠顺王府的交情,本不该如此曲折。那贾家宁荣二房,宁府和荣府长房已是牵涉谋反重罪,勾结平安州铁证如山,圣上下旨抄家,也是因此事而起,自是救不得。荣府二房,那贾存周外任海南学政期间,笼络党羽、敲诈索贿,亦是犯了大忌。”

  晴雯听了这话,早吓傻了。她先前在贾家时候,听贾母推论祸起端由,只不过是猜到贾赦、贾珍等人同锦乡侯韩家、神武将军冯家有来往,再者便是王夫人窝藏甄家财物、王熙凤包揽诉讼、在外头放银子钱这几项,再想不到贾政那般老学究一样古板的人,竟会做出笼络党羽、敲诈索贿之事!

  她稍一思索,急急辩道:“二老爷行事一向规矩,又怎会有笼络党羽、敲诈索贿之事,怕不是遭人陷害罢。”

  忠顺王世子看了她一眼道:“仇太尉率锦衣府亲自去查的,岂能有假?”沉吟片刻,又放柔声音道:“你也莫要太过心急,我已是替你想得周全。幸有史老太君先前奏明,老太妃娘娘亲自下旨,令荣府大房和二房早早分家,纵使大房犯了谋逆之罪,也不至于牵连太过。何况你义父又是搬出来供奉史老太君的,说一个并不知情,却也可推却大半罪责。”

  晴雯听他这般说,心中虽仍有许多不甘之心,却也只得强颜欢笑,陪着他说了几句溢美之词,那忠顺王世子不由得喜上眉梢,醉态更甚,笑着对晴雯道:“此间并无外人。我行二,原有一个早夭的哥哥。你唤我二郎便是。”

  晴雯听这话不伦不类,心中又起警惕之心,断然不肯从命,又忙着推穆平,笑着问他:“世子爷甚是亲切,教咱们唤他二郎呢。侯爷觉得呢?”

  穆平不胜酒力,被她这般强行推醒,犹自昏昏沉沉,晴雯便在旁低声道:“这是世子爷雅量非常,有意亲近我等,只礼节不可偏废……”

  穆平闻言大感有理,忙大声道:“正是这个道理!世子爷虽然待人亲切,但若是咱们顺杆子爬,便是没有分寸了。”

  忠顺王世子淡淡笑道:“侯爷此言差矣。若叙家礼,论理我还是你的晚辈。如今不过是跟着宁玉,倒是讨了便宜了。我字宁珏,亲近的人都直呼我字,既不肯称呼我二郎,便叫宁珏如何?”

  晴雯见忠顺王世子面上不豫之色甚浓,忙笑着打圆场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穆平也大笑着起身,复又敬了世子爷一杯酒:“宁珏雅量高致,实非俗人可及!今日一叙,如沐春风!”

  忠顺王世子微微一笑,满饮了杯中清酒。晴雯忙替他斟满。

  这时候无论是忠顺王世子,还是穆平,都带着七八分的酒意,互相以字相称,推杯换盏,气氛倒似比先前热烈了许多。

  这日直吃到日头西斜,忠顺王世子方同穆平前后脚下了楼,两人走路皆是晃晃悠悠,醉态可掬。

  晴雯一问之下,方知忠顺王世子是骑马过来的,心中不免有些为难,早有跟着忠顺王世子过来的亲随长史在旁道:“侯夫人但请放心。我等这便派人往府里报信,命他们过来接世子爷。”

  一面说,一面过去扶忠顺王世子,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怒道:“糊涂东西!顺义侯夫妇皆在此处,难道你们竟怕本王回不了家不成?”

  晴雯忙在旁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是这会子要世子爷自行归家,倒是我夫妇虑事不周了。还请官爷务必赏这个面子方好。”

  那长史官听了,便由着忠顺王世子上了顺义侯府的车子,自顾带着手下将忠顺王世子的马牵回去了。

  晴雯这日来时,原本也只预备了一辆车子,穆平亦是骑马而来,如今穆平醉成这副模样,自然也骑不得马,只能命黄掌柜搭把手,先将忠顺王世子扶到车上主位坐定,又命人去回顺义侯府报信。

  谁知忠顺王世子却不安分,借着醉意挑开帘子,笑着问晴雯道:“夫人这般安排,莫非是教小王自个儿回王府吗?”

  晴雯笑着回答:“论理,自该侯爷送世子爷回去。只是如今侯爷也醉了,惟恐冲撞了世子……”

  忠顺王世子冷笑一声道:“这话好没道理。咱们原本沾亲带故,既是通家之好,便不必这般见外。又何必怕冲撞于我?难道我竟会在乎这个?若果真在乎时,今个儿便不来了。依我的意思,夫人倒也不必遣人回府另寻车子过来接了,这八宝朱轮车里头极宽敞,便是十个八个人也乘得下的。如今夫人便和侯爷同乘一车,又能如何?”

  晴雯见忠顺王世子借着醉意在酒楼前头发酒疯,惟恐被人瞧见反而不妥,忙叮嘱了鸳鸯和几个跟来的丫鬟婆子,自己扶了穆平登了车子,教穆平坐在忠顺王世子之侧陪着,自己坐得远远的,掀开车帘,装作贪看外头风景的样子。

  只听得车声辘辘,外头人声不绝于耳,晴雯见忠顺王世子安安静静蜷在车子一角,心中倒有些后悔自己疑心疑鬼起来。正在这时,身边突然有酒气袭来,晴雯蓦然回头,却见忠顺王世子不知道甚么时候已是凑了过来,一言不发,手却出其不意握住了她的手。

  晴雯大惊失色,那一刹那间本能便想甩开他的手去,再好好赏他几个耳刮子,待想到他的身份以及自己处境,不由得心灰意冷。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虽转过了许多念头,终究甚么也没有做,装作未曾察觉的模样,扭过头去继续看窗外景色。

  那忠顺王世子只管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见她不回头,在她耳边轻声问:“看甚么呢?”

  晴雯竭力平息自己心中的愤怒惊诧和委屈等情绪,静静回答道:“看外头寻常烟火。纵然为生计奔波,却也恪守纲常伦理,颇有意趣。”

  忠顺王世子点头笑道:“果真有趣吗?”

  晴雯点头,这才有暇奋力抽回手去,忙回头看穆平脸色时,只见穆平双目紧闭,鼾声如雷,竟不知道甚么时候已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