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晴雯果然带着鸳鸯、蕙香等人往吴贵家而去。因东安郡王妃早得了宫中传言, 知道晴雯如今是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她虽不愿冒险提携,却也不好阻止她东奔西走求援。

  这日灯姑娘正在家里唠唠叨叨向吴贵抱怨着许多事情。

  一来晴雯明明已攀了高枝, 却不肯回来看他们, 更不肯提携, 难道一朝大富贵翻脸不认人, 就要将从前种种尽数抹消不成?

  二来自贾家接走晴雯,命人住在吴贵家后院之后,已将近一年。那几个婆子媳妇儿走路带风, 面上含煞, 虽一切吃食用度皆自主,但灯姑娘看着那些人, 到底不自在。

  三来贾家以院中人太杂为名, 打发走了王短腿、倪二等人,又不许吴贵在酒楼做工。虽每个月给几两银子的供给,但却没有名目, 教人心中毫无底气, 不知道未来又该如何。

  灯姑娘说吴贵道:“你妹子都已嫁人半年了,后头这几个瘟神总不见走,难道长久住咱们家不成?虽咱们从前都是贾家出身,但已是发还赎身契, 便是另立门户了。她们在这里住着算甚么?再者她们说侯夫人的亲戚不好在外头做些粗使的活计营生, 令你将先前的厨工给辞了, 每月如领月钱一般领了银子过活, 但这究竟算甚么名头?又能这般多久?过了一年半载, 你手艺生疏成废人了,她们突然翻脸说不给了, 又该如何?每每想到此处,我夜里便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来想去,都是你妹子可恶,只管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地契和银子一个不肯给的。她固然千好万好,难道竟不要亲戚们帮衬着吗?”

  吴贵常听灯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耳中早听出茧子来了,忍不住大着胆子驳了几句道:“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但妹子早已是今非昔比,咱们这样的人,又能帮衬她甚么?”

  灯姑娘柳眉倒竖:“那可不一定。”

  两个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门口的大黄狗汪汪直叫,两人对望一眼,吴贵抬脚走出门外看时,只听得有人在拍打大门,是一个陌生婆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吴大爷在家吗?你家姑娘回来了!”

  吴贵一向是被人看轻的小角色,头一回听见旁人客客气气唤他大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到回过神来,一股狂喜之意自心底漫了上来,已是不由自主打开大门。

  灯姑娘不知道甚么时候也已经听到原委,满脸期盼站在吴贵身旁,夫妻两人一起伸长了脖子张望着,看着门外的大车上先走下一个高挑身材的丫鬟,随即帘子一挑,一个衣饰华贵的美人从车子里走了出来,艳光四射,逼得人自惭形秽不敢拿正眼瞧她。

  只见这衣饰华贵的美人扶着身边那名丫鬟的手,款款走了过来。直到走得极近了,吴贵和灯姑娘才回过神来,辨认出那位大美人果真是晴雯。

  灯姑娘抢先应了上去:“姑娘,许久未见,越发容色照人了!”又以眼神暗示吴贵,教他也说些恭维话。

  吴贵结结巴巴道:“如今开了面,又穿上这鲜亮衣裳,越发标致,若走在大街上,我再也认不出的。”

  灯姑娘虽觉得吴贵之语不甚得体,但也无可奈何了,忙笑着描补道:“见天只说些糊涂话。姑娘如今是侯夫人,这婆子丫鬟前呼后拥的,如何还会在大街上抛头露面?”

  灯姑娘一面说话间,一面已是将晴雯等人迎进正屋,请坐了上座,又亲自奉茶捧果,才面上带笑问晴雯道:“姑娘这次回来,可要在家中小住几日?怎地不见侯爷一道回来?当初他住的那间屋子,咱家还给他留着呢。”

  这却是问到了晴雯的伤心处。不过此时的晴雯已非从前可比,倒也能在灯姑娘面前沉住气,淡淡摇头道:“不急。今日回家,却有许多桩事情要做,须一件一件来。”

  说罢,先和鸳鸯二人到了后院。贾府里负责看守的婆子媳妇儿们早倦了这里事事从简的日子,每每想着回家,只因贾母之命,故而勉强守着,心中已是憋闷之至。如今听说晴雯过来,早在后头预备着拜见了。此时忙恭恭敬敬向晴雯磕头,都道:“奴婢们幸不辱命,只请侯夫人查验。”

  晴雯忙命起身,复同鸳鸯一起进了屋子,只见原先赖嬷嬷托人送过来的箱子皆一个个贴好了封条,封条上头烫着的火漆落款时间是去年八月,正好是她刚刚被接入贾府,贾母派人过来看房子的时间。那箱子上头也满是灰尘,显见已有许久未被人动过了。

  那些婆子们见得箱子上头的灰尘,倒有些尴尬,向晴雯解释道:“这屋子平日里看得密不透风,再无人来的,故而我们也不知道,这灰尘竟积了这般厚了。这就当着姑娘的面打扫便是。”

  晴雯摆手道:“不必了。”

  又使眼色与鸳鸯,鸳鸯忙取出几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来,分送给诸人,道:“辛苦了。”

  晴雯笑着向众人道:“劳烦各位在这里委屈了大半年,实是惭愧。如今此间诸事已了,各位自可回老太太那里复命。”

  那些婆子被贾母派了这看守的差事,已觉得极轻松,何况贾母念着她们不能时常同家人团聚,赏赐也极优厚,倒有几分恋恋不舍起来。

  这个说:“夫人说哪里话来。不过分内的一点小事罢了。”

  那个说:“这算甚么?哪里委屈了?”

  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将晴雯后院的这些箱子一一搬上车去,顷刻之间便搬运一空。

  灯姑娘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瞠目结舌,想问又不敢问,一直等到那几个婆子收拾了包袱,给晴雯磕头告辞离去后,才大着胆子问道:“姑娘在咱们后宅私存了金银财物?这又是哪一出?”心中倒有些微微的懊恼,有天降横财落在她家后院,竟被这般错过了。

  晴雯微笑道:“这不是我的。是旁人信得过我,寄存在我这里的。”

  见灯姑娘面上露出懊悔之色,早知她心意,又道:“倒也不是我有意瞒着此事,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那惹是生非的人上门来,你们又如何惹得起?我初嫁尚未站稳脚跟时,都不敢同那些人当面争执,何况你们。故而反倒不如不说,以免走漏了风声。一直到了今日,我已是站稳脚跟了,这才把东西带走,免得拖累你们。”

  灯姑娘见晴雯说得头头是道,虽心中微有不甘,却也只得如此了。正欲说话时,又见晴雯从旁边鸳鸯捧着的小匣子里抽出一张地契,向吴贵、灯姑娘二人道:“从前我惟恐你们心思未定,不敢将这屋契于哥哥。如今见你们越发和睦了,这才放下心来。这些屋契如今是你们的了,倒要好好保管,遇事细细想一回,好好过日子才好。”

  灯姑娘早听晴雯说过,这些屋契要一直等到她生个侄子侄女出来才好相赠,偏生她同吴贵成亲这几年来,竟无所出,不免渐渐淡了这份靠生儿育女谋取屋契的心思,只每日里不住口的抱怨。

  如今她依旧是喜讯全无,晴雯却再不论其他,冷不丁将屋契相赠,自是意外之喜。喜得她一把拉住吴贵,向晴雯千恩万谢道:“不愧是侯府夫人,这行事气魄竟更好了!”

  晴雯不等她说完,复又命鸳鸯取出几封银子来。抽开来看时,俱是一封一封雪白的银锭,细细算来,竟有三百两之多。

  晴雯道:“这些是我前几年的私蓄。拿这些银子,足够做个小本生意或者置办几亩田地了。这样子也好有个出息,再不发愁生计的。我原本想着,亲自与你们选几处好的田宅,不想事多忙碌,竟不得闲,只得你们自己选了。只有一样,凡事要多问人。譬如来顺二哥,他交游广泛,见识也广,又同哥哥是旧时相识,若请他经办,想来再错不得的。或是请了醉金刚倪二当保人,这位倪二爷颇有些手段,有他在,那些宵小便不敢肆意欺你辱你了。”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这话,知道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得这许银子,怎能不喜不自胜?

  吴贵到底是个老实人,忍不住问道:“虽知道妹子你得贾府老太太许多馈赠,故而嫁妆丰厚,但侯府里做事,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上上下下都要处置妥帖,想来银子必然少不了的。不若还是留下一些防身罢。”

  灯姑娘心中焦急,不由得狠狠瞪了吴贵一眼,道:“你听听你说的这是甚么话?咱们姑娘如今是侯府夫人,深得顺义侯喜爱的。但凡顺义侯有的,便是咱们妹子有的。又有甚么好防身的?她会稀罕着几百两银子?”

  晴雯原本就心事重重,只是不欲使吴贵、灯姑娘二人担忧的缘故,一味强行掩饰着。不想灯姑娘偏偏往穆平身上提。这却是戳中了晴雯的伤心事,只听她淡淡说道:“防身还是要防身的。只不过我有这一身女红手艺,已是尽够糊口了。倘若有一日,我果真被休了,依旧回到咱们这后院绣花便是,又有甚么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