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不对劲的。

  那日穆平快到正午的时候才进宫, 直至夜里还未归来。晴雯难免有些焦虑,去伺候东安郡王妃用晚饭时,就被她瞧了出来。

  东安郡王妃问了缘故, 道:“这又有甚么好担心的?穆平一向受太上皇疼爱, 兴许是太上皇留他在宫中住一夜, 也是寻常之事。”又打趣道:“果真是年少夫妻, 竟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的。”

  晴雯见东安郡王妃说得在理,便也信以为真,当夜吩咐人紧闭了院门, 同鸳鸯、麝月等人一齐早早安置了。

  次日因端午节将近, 她便和鸳鸯商议打点着送往贾家等人家的端午节礼。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在鸳鸯面前更没甚么架子, 于是两人一起动手收拾, 有商有量。这一收拾,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日头西斜时分。

  晴雯只觉得颈疼脖酸,忙直起身揉了揉肩膀, 看一眼外头的天色, 笑道:“不知不觉竟这么长时间了。”

  因想着仍旧要去伺候东安郡王妃晚饭,却不好穿着家常衣裳,走进里屋时换衣裳,突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 就仿佛少了甚么东西一般。

  晴雯低头想了一回, 不由得失声而笑。原来从前这个时辰, 穆平最喜手握一卷书在床头读书, 如今他在皇宫未归, 屋中少了男主人,怨不得觉得有些奇怪。

  晴雯向鸳鸯笑着说道:“不知不觉, 咱们家侯爷已是入宫一日夜了,尚未归来,只怕是乐不思蜀了罢。”

  鸳鸯早因穆平迟迟未归之事在心中不安,只是见晴雯不开口,自己也不好提,此时听了晴雯这话,心中长出一口气,忙道:“正是呢。虽说皇宫中千好万好,到底这里才是家。便纵不回来时,也该有人送信才好,怎能这般教人日夜悬心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突然间东平郡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流云慌慌张张走了过来,向晴雯道:“不好了,不好了!侯爷被囚在宫中了!”

  晴雯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中明明白白,似穆平这样的性情,本无甚么治国安邦的大志向,不至于铸成大错,而宫中太上皇犹在,便纵有甚么小错,有太上皇庇护,想来也是无碍的,怎地好端端的,被囚在宫中了?

  流云见晴雯沉默不语,只当她被吓住了,道:“王妃请夫人到她房中去,有要事相商。”

  晴雯听了这话,忙急急换了衣裳,带着鸳鸯一路往东平郡王妃的院子里走,一路上听流云说着事情经过:“是侯爷身边的小厮小全儿过来报信的。王妃正在屋中烹茶品茗,忽而小全儿带着哭腔冲进来,说郡王不在家,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请王妃做主。”

  晴雯闻言,便知事态严峻,走路便如一阵风一般,两步三步飘进了郡王妃的院子,却见满地的丫鬟婆子侍立在侧,堂中跪着一人,正是小全儿,一边在那里拿袖子抹泪,一边哭诉着说:“奴才陪着侯爷一起入宫,只在临敬门外等着,听那守门的侍卫都说,侯爷先是去求见了皇上,因未得见,复又往东边大明宫见了太上皇。奴才在门口直守到宫门落锁时分,仍不见侯爷出来。那些侍卫都说,侯爷必是被太上皇留下说话了,教奴才先回府去,明日再过来接。奴才哪个敢自个儿回来,就在那皇城城墙底下将就了半宿,今个清早跟着玉泉山送水的车子重新回去,那宫门还未开呢。这般直守到宫门洞开,从清晨到午后,仍不见侯爷出来。这时候宫中才有消息传来,说侯爷不知道怎地,竟触怒了太上皇,太上皇不许他出来了。”

  东安郡王妃看了晴雯一眼,向小全儿问道:“不许出来是个甚么意思?”

  小全儿道:“奴才使法子打听了半天,才略打听出一些端倪。据说是太上皇欲要给侯爷寻一桩好亲事,侯爷死活不肯应承,因而才触怒了太上皇老人家。”

  东安郡王妃笑道:“原来是这个。我还当甚么大事。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之事,便纵如今新婚燕尔的,在这时候提纳妾之事略早了些,但既然太上皇开了口,想来自有他的道理。顺义侯也犯不着为了这个事情触怒太上皇。晴雯,你说是也不是啊?”

  她生怕晴雯拒绝,又道:“咱们这等门户的女子,自当有容人之量,却不好为了拈酸吃醋,触犯那七出之条呢。”

  晴雯点头,正欲开口称是间,小全儿已是高声叫道:“太上皇不是这个意思!”惟恐东安郡王妃下不来台,忙道:“都是奴才不好,口拙,倒教王妃误会了。太上皇那意思,是说想教侯爷休了夫人,另觅名门淑女呢!”

  这下子不仅晴雯,便是东安郡王妃也变了脸色。穆平为了娶晴雯大费周章,这件事情早在京中贵妇圈里传开了,朝廷已是首肯,不惜下了旨意令晴雯认贾宝玉林黛玉为义父义母,写入贾氏族谱,这番折腾,又有谁不知道?如今穆平和晴雯二人刚刚新婚半年尚不足,夫妻倒也恩爱和睦,如何竟触怒了太上皇,竟闹到了逼着休妻的地步?

  东安郡王妃想到这里,便觉颇为懊悔。

  顺义侯府早已修葺完成,此时就该不讲究那些虚礼,由着钦天监拟定了日子,教他们早早搬出去的好。若是搬出去了,这些烦心事便再也落不到她头上。

  如今倒好,她身为顺义侯的义母,又是住在一起的一家子,若是晴雯向她求助,也算顺理成章之事。

  难道她一个血统纯正的名门嫡女、郡王正妃,倒要掺和在已故获罪亲王私生子同国公府丫鬟的爱恨情仇里头,硬着头皮去触太上皇的霉头吗?

  收穆平为义子,原本是东安郡王府为了讨好太上皇才应承下的。这时候为了穆平和晴雯跟太上皇唱反调,岂不是舍本逐末?

  东安郡王妃想到此处,心中主意早定,故意埋怨小全儿道:“这等大事,如何这时候才回来报?若是侯爷有个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

  紧接着生怕晴雯向她求助一般,不等晴雯开口,便飞快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却是不好收场了。幸亏顺义侯同你感情好,宁可惹太上皇恼怒,也不肯松口半分。只是这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去?如今的局势,我和郡王自是不好出面的。依我的主意,你明日一大早便回娘家去,求助于国公府史老太君,老太君足智多谋,见多识广,必有一番道理。”

  晴雯原本也未曾指望东安郡王妃会帮忙的,见她这般飞快撇清干系,自是更绝了这份心思。但面上话却是不得不说的,她也只得拜谢了东安郡王妃的指点,心事重重同鸳鸯一起回房,待来日再做计较。

  第二日清晨,穆平仍然踪迹全无。晴雯直到这个时候,方信了东安郡王妃和小全儿之言,急急带着鸳鸯、麝月等人,坐着轿子来看贾母。

  她将前情细细说了一遍,贾母亦是大惊失色:“这里头透着蹊跷。太上皇向来颇有心胸城府,绝不肯朝令夕改的。他当初既是恩准了你们的婚事,如何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变了卦?这话不通。何况据你所说,你连纳妾之事都是欣然愿意的,反是顺义侯不愿,太上皇何等睿智之人,又岂能因了这个责怪于你?”

  晴雯见左右无人,方将穆平听说甄家被抄家,因受贾赦、贾政等人之请,欲往皇宫向太上皇、圣上二人求情之事说了,贾母闻言,不由得捶胸顿足道:“冤孽啊!冤孽!我想方设法,想保贾家太平安宁,偏这些不孝儿孙不省心,每每别出心裁,一味生事,实在教人防不胜防。那甄家虽是贾家老亲,但如今的形势,各家皆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岂能仍如先前一般,不顾朝廷忌惮,一味想着彼此提携包庇?”

  慌得晴雯忙劝贾母道:“老祖宗休要伤心,保养身子要紧。”

  贾母这才渐渐缓了过来,皱眉半晌道:“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娘娘在宫中已然受冷落多时,指望她是指望不上的。阖家上下,再无一人能得太上皇和皇上眷顾。”

  想了想又道:“只是这事却也奇怪。倘若太上皇老人家心意已决,必然要你们和离的话,便是顺义侯再深情不负,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消一道旨意下来,又有谁敢不尊?如今却瞒得密不透风,想来事情尚有转机,太上皇或许只是拿了这个试探罢了。”

  晴雯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忙问道:“即使如此,又该如何?”

  贾母缓缓说道:“四王八公这些人皆是义忠亲王旧部,这个时候倒不好开口,不然的话,有结党营私之嫌。依我之见,你倒不如去忠顺王府走一遭,求见忠顺王妃。虽她家同咱们一向生疏,但这桩婚事到底是她主的婚。此时她若能开口,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