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二之妻哪里晓得这些富户人家的行事, 见晴雯和灯姑娘都这般说,自是信以为真。梅姨先是久居深宫,复又流落江湖, 那不合礼法、惊世骇俗之事不知道见识了多少, 早已见怪不怪。

  倪二悄悄向梅姨说此事怪异, 不合礼法时, 梅姨只淡淡说道:“若你有些眼界,便该知道这根本不算甚么。越那高门贵户之家,越是玩得尽兴呢。”

  倪二之妻见梅姨冷冰冰的这般盛气凌人, 心中自是不喜, 不由得反驳道:“哟,我等皆没甚么见识, 自是不知道的。只是据你这么说来, 那皇宫大内,岂不是更加乱七八糟了。”

  梅姨未听出倪二之妻言语里嘲讽之意,平静答道:“正是呢。世间最龌龊的地方, 莫过于皇宫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只是朝廷用来教化平民老百姓, 免得他们生了造反之心的,他们自个儿也未必遵守,那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妃嫔争风、毒害皇嗣之事,不知道有多少呢。”一边说, 一边高昂着下巴, 自顾自去了, 自觉仪态仍如在大明宫时候那般优雅。

  岂料梅姨这副姿态, 在倪二之妻看来, 不过是红颜渐老的孤苦妇人满腔怨怼、零落无依、故而越发糊里糊涂、颠三倒四罢了。倪二之妻看着梅姨远去的单薄身影冷哼一声,端了水盆回房, 向她女儿道:“东厢房里那个半老婆子越发疯癫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很,我看她怕是在做梦,梦到自己是宫里头的那些娘娘呢。”

  她女儿听了有趣,咯咯笑着,同倪二之妻一起说起梅姨的疯癫之举来。

  这一节总算勉强遮掩过了,但晴雯心中每每思及此事,总是心绪难宁。

  一则想起赖嬷嬷提拔看重她之恩,如今又以厚礼相赠,她托付的这件要紧事,哪怕拼了性命,也必得办得没有纰漏才好。

  二则她虽知贾府四大管家个个都是财主,家产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但却未曾想到赖嬷嬷手段如此了得,单私蓄便积攒了近万两银子。单这份能耐,只怕古往今来的丫鬟们无人能出其右了。

  三则想起赖嬷嬷何其睿智通透,年富力强之时何等风光,筹谋了一辈子,为赖家立了大功,谁知临老之时,偏生被儿媳拿捏,到最后仅得两名忠仆在旁服侍。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唏嘘。

  四则她想到赖家身为贾府的奴仆,这些年竟能光明正大敛得这许多钱财,贾府的其他几个大管家亦是金银满箱、锦衣玉食,不知道贾家为了养这些人,无声无息间消耗了多少,想到此处,又觉触目惊心。

  晴雯默默想着这些心事,不由得辗转反侧了几夜。这日又是到了凌晨时分才合眼,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有人敲了大门过来报讯说:“赖家老奶奶殁了。”那传讯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赖尚桂的贴身小厮。

  那小厮先前几回随着赖尚桂来,一副鸡犬升天、与有荣焉的模样,这日来时,却满脸惊惶之色,说话时候也是低声下气,颇为凄然。那小厮道:“二爷命我来传讯,说必定要为老奶奶守孝三年才好。竟是不敢耽误姑娘。”

  吴贵闻言诧异道:“这倒是奇了。他如何竟这般孝顺了。”

  灯姑娘忙白了吴贵一眼,向小厮道:“你莫要着恼。他一向如此,凡事不过脑子,一味说胡话,却不是成心的。只请你略歇一歇,用些茶水。我这就去唤我们家姑娘出来。我们家姑娘一向感念赖奶奶恩情,少不得过府吊唁的。”

  那小厮听了,知道这是正理,自是应了。灯姑娘忙去唤晴雯起身。那小厮见晴雯来了,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将赖嬷嬷临终始末一一道来:“老奶奶是半夜里静悄悄走的。大夫过来看了一回,说倒也没甚么大病,只是年纪大了,气血已弱,如今正是寿终正寝了,是喜丧。只我们家二少爷是在老奶奶身边抚养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在那里哭泣不止。原本按了家里的规矩,他是孙儿辈,只守孝一年即可。谁知他一意不肯,发了狠说要守孝三年,说要结庐住在老奶奶墓碑边上。我家主母原本是打算给二少爷说自家内侄女为妻的,也被二少爷辞了,二少爷说,宁可这辈子不娶妻,也决计不娶表姑娘的。为了这事,他差点抹了脖子。只这样一来,他亦是同姑娘无缘了。特地遣了小的过来禀告姑娘一声,遥祝姑娘得觅良缘。”

  晴雯听到此处,已明白赖尚桂之意。赖尚桂一向秉性软弱,想来为了拒绝他表妹,不得已使出了玉石俱焚的法子,又是守孝三年,又是要抹脖子的。只是这样一来,便是三年后再提起娶亲之时,必被赖大家的加倍刁难。故而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将从前情缘一并斩断,反倒坦坦荡荡,再无愧于人了。

  “二少爷实是个志诚君子。”灯姑娘亦想明白此节,连忙开口赞道。

  晴雯也有此意,暗道:“从前他死皮赖脸,自说自话,颇为讨厌。想不到如今赖奶奶去了,他反倒懂事起来。若早些如这般懂事,想来赖奶奶必然欢喜。”

  那小厮已是报了信,得了晴雯的赏钱和请赖尚桂节哀顺变之语,自行回去了。晴雯便同吴贵、灯姑娘一起,约定了次日起身,打点了几色礼物,又换了素色衣服,前往赖家吊唁。

  论理他们三人皆是出身赖家,这般前去吊唁,也是正理。只是雇来的车子尚未到赖家时,前头已是围得水泄不通。

  吴贵忙跳下车打听缘故,方知道都是赶往赖家吊唁的车马,再仔细问时,竟有大半赖嬷嬷昔年的旧交。

  晴雯等人不得已,弃了车子,携了礼物,徒步走了足足半里地,这才走到赖家门前。只见赖家大门洞开,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赖大、赖二领着儿子们披麻戴孝,在那里应酬宾客。赖尚桂披着重孝,泪落如雨,极尽哀痛。

  吴贵带着礼物进去,干巴巴说了几句话,自有赖大过来道谢。吴贵从不曾和赖大正面说过话,见他如此,不免受宠若惊,只那话越发结结巴巴起来。

  赖大心中不耐,一转头看见贾家派了贾琏、贾蓉过来,忙撂下吴贵,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赖二和赖家几个孙子辈见贾府来人,忙一拥而上,将贾琏、贾蓉二人拥在正中,正如众星捧月一般。

  吴贵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怅然若失。他立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隐隐约约听见贾琏说:“老太太听说赖奶奶殁了,滴了几滴泪,又吩咐说好生料理丧事,缺甚么只管同府里说。若不是府里事多,只怕她老人家还要亲自过来呢。”

  赖大听了这话,忙站起来朝着贾府的方向恭恭敬敬行礼,遥空致谢贾母,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晴雯和灯姑娘却不知道贾家来人。她们一径去了内堂,只见赖大家的心神不宁,满脸焦躁之色。她们还未进屋时,便听得赖大家的大声逼问一个婆子道:“前前后后可曾都搜过了?那么多东西,怎地都不见了?”

  那婆子道:“问过机婆子了。说老奶奶前些日子里,自家挣扎着起身,竟一把火亲自烧了那些账。机妈妈原本还以为老太太身子好转,想不到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景。”

  赖大家的尖着声音道:“我才不管这些!你们多多派了人手,将她那院子里里外外多翻上几遍,再把机婆子和阿若那小丫头一起捆了来,我不信竟问不出来!”

  婆子为难道:“奶奶难道忘了,昨个您说机妈妈和阿若霸占着那院子,颇为碍事,倒不方便咱们寻找,便问了她们一个伺候老奶奶不周的罪名,又说看在老奶奶面前不加处罚,卖身契还了她们,当日便扫地出门了。如今又去哪里寻她们?”

  赖大家的又急又气,道:“定然是她们盗走了老奶奶的私房钱!快去报官!”

  灯姑娘和晴雯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晴雯听见赖大家的说要拷问阿若之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后来听见机妈妈和阿若已不知所踪,又有些怅然所失。

  灯姑娘却不知道底细,只轻声向晴雯道:“她在遍地搜罗赖嬷嬷的私房呢。如今赖嬷嬷一走,这个家越发乱了。咱们在这里站了许久,竟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只是不好再这般听下去了,免得那悍妇怀恨在心。”

  灯姑娘说完这话,只装作大声向晴雯说话的样子,道:“这倒是奇了。这里头怎地这般冷清?”

  赖大家的忙住口不提前事,迎了出来,见是晴雯和灯姑娘,面上倒有几丝惊慌,脸上作笑道:“哟,你们来了,难为你们想着。”又道:“哪里冷清了?你们来的正巧,方才我还接连见了几波堂客呢。我们家老奶奶藏得深,若非亲眼得见,我又哪里知道她竟认识这许多人。”

  晴雯和灯姑娘便应赖大家的招呼,坐下吃了几口茶,又说了几句话,不过问预备何时发丧、何时出殡等语。不多时,又见贾母、尤氏、邢王二夫人各自打发了婆子,联袂赶来吊唁,晴雯两人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