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当日拜别贾宝玉不久后, 便匆匆跟随迎亲的人一同离去,等到三日归宁时候,从哥哥来顺口中听说这一桩好事, 不免打趣晴雯, 趁着左右无人之时, 向晴雯道:“可见是你的好日子近了!这徐家虽不比宁荣二府这等公爵府邸, 但最是清贵不过。如今徐文轩竟然看上了你,正是应了我先前说的那话,既有门第又有体面, 方不负了你平素的志气了。”

  晴雯低声道:“不知道为何, 我心中竟惶恐得很。细想起来,却有几丝不情愿。从前听戏时候看戏文里那些才子, 一个个气宇轩昂俊美潇洒的, 那徐文轩的长相却……”

  茜雪讶然道:“你嫌他生得貌丑?这大可不必。徐三爷虽称不上俊俏无双,却也称得上一句端庄,那双眼睛尤其有神。”

  晴雯闭上眼睛想起徐文轩浓眉大眼、厚嘴唇塌鼻梁的模样, 心中颇为纠结。她从小见惯了美男子, 不说贾宝玉这等出众的王孙公子,就连她那极不成器的表兄吴贵,装扮起来亦是人模人样。

  “徐三爷既是大了宝二爷几岁,想来家中早已娶妻。却不知道那正头奶奶是何等品性, 是否能容得下人。每每想到此处, 我心中慌得很。”晴雯想了半晌, 方道。

  茜雪道:“想来必是名门淑女出身。就连咱们贾家, 琏二奶奶那般泼赖厉害的人物, 房中还得放一个平儿呢。那正头奶奶不管是谁家的女儿,总不好管爷儿们的事。若果真徐三爷开口, 少不得老太太和宝二爷做主,将你送过去的。想来到时候那正头奶奶也得看在咱们家面上,不敢苛待于你的。”

  晴雯听茜雪这般说,心中忧虑略减去了些,当日辞了茜雪,回到怡红院,复又开始忙着替贾宝玉打理南下金陵应考的行装。

  为了贾宝玉路上的花费,晴雯恐小丫鬟们说话不清楚,次日特意亲自出了园子去问平儿,谁知她还未开口,平儿先笑着打趣她道:“听说你前几日送茜雪出门,倒成了你的大喜事!”

  晴雯心中剧震,忙将平儿拉到一旁,追问她何处听来,平儿讶然道:“难道宝二爷竟未向你提起?徐三爷托他求老太太,说要讨了你去呢。他们说话时,我刚好过去代二奶奶回话,这才听到了的。”

  晴雯摇头道:“从未听宝二爷说起。”

  平儿想了想,笑道:“想是主子们尚未议定。且如今宝二爷和徐三爷忙着赶考,说不定要等到他们金榜高中,这才要凑个双喜临门呢。你放心,到时候你便是不想离开,也必定要绳子绑着你上轿子呢。”

  晴雯压低声音道:“你怎知道我的心事?我心中不安得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平儿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便知她所言非虚,想了想,送她回怡红院,一面走,一面将先前见闻尽数说出。

  原来贾宝玉既肯引着徐文轩来茜雪家中看热闹,原也存了引荐晴雯之意。只是等到徐文轩果真看中了晴雯,他又开始后悔起来,心中再三不安,这日问计于贾母道:“徐文轩欲索晴雯,劝我带了晴雯去应考,我细想一回,总觉得不安。”

  贾母追问原委后,沉吟片刻,也点头道:“正是这个理。他既是有意,就该正大光明上门来讨要,到时候我们陪送些嫁妆,风风光光发嫁了去,也是一桩善缘。如今要你带了晴雯过去,这般不清不白的也便罢了,若是果真耽于玩乐,他乡试上头有了甚么闪失,他们家那母老虎岂有不发威的?”

  “我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徐三爷讨要你之心甚是急切,恨不得立时讨了去。但老太太和宝二爷虽有意结交他家,却也处处为你着想,生怕这时候送你过去,一时有了甚么不妥,你落得个狐狸精的名声,故而好说歹说,只说等到乡试之后,再问过你的意思,这才好郑重其事送了你过去呢。”平儿抿嘴笑道,“既是这般郑重其事,你便是到了徐家,也可仗着咱们府里的体面,有些身份了。你想想看,岂不是大喜的事?”

  晴雯一颗心仍然七上八下的悬在半空,听了平儿的话非但没有释去疑虑,反而更添了几分忧思,问道:“不知道这徐三爷家中,究竟是个甚么光景?”

  平儿道:“好丫头,人尚未过去,先惦记起人家的家里了?”气得晴雯作势要拧她的嘴。

  平儿这才正色道:“方才是开玩笑。说到此处,我倒是要嘱咐你一二了。”

  晴雯忙问其故,平儿方道:“老太太和宝二爷说话时,我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我同鸳鸯不同,我是琏二奶奶的陪嫁丫鬟,到了这边来开了脸当通房,其实仍旧是丫鬟。她尚未嫁人,只知道徐家最是清贵显赫,只会替你欢喜,我虽也为你欢喜,暗地里又有几分担心你这爆炭脾气。”

  晴雯发急道:“你只会在这里卖关子。我早说了这家不好,骗你们一心看我笑话!”

  平儿忙拉着她的手,笑道:“你也莫要害羞。若论门第人品,徐三爷自是没话说的。只是古往今来,那文人墨客多半风流,徐三爷亦不能免俗。听说他十三岁时候娶了亲,娶的是镇国公牛家的嫡女,那牛氏的父亲现袭着伯爵之位。除却正头奶奶外,又有几个贵妾,其中以修国公侯家的外室之女最为得宠。据说外头还养着几宅外室,也不用官中出钱,自有那仰慕他文采风流的商贾争着替他安置家小。”

  晴雯听到此处,早已泄了气,道:“即使如此,他还有甚么不知足的,何必到处讨人?”又道:“侯氏女便纵是外室所出,也是侯家血脉,尚在徐家当妾。我这等身份,毫无来历,又怎能在他家立足?纵是送了去当他家的通房丫鬟,恐怕也不容易呢。”

  平儿道:“你这爆炭性子,咱们家上下哪个不知道?哪里敢胡乱送你去当通房丫鬟?故而老太太和宝二爷商议着,先以应试为由,迟一阵子再说。等到乡试归来,好歹要看徐家的口风,再者也要问了你愿意不愿意,才好做主。老太太说了,这本是大喜的事,你若果真愿意,自会替你准备嫁妆,风风光光出门,若不愿意时,难道还强逼着你出嫁,眼睁睁看着好事变坏事不成?”

  晴雯听到此处,才放下心来,暗自感念贾母和贾宝玉待下人之心。她知道平儿一向口风最近,如今竟肯偷偷向她透露这个消息,却是担着不小干系的,心中自是感激,想起平儿境遇,不免悄声向她道:“多谢你一心为我打算。只是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才成。如今二奶奶坐着胎,听说三天两头发脾气,只埋怨琏二爷在外头不清不楚,依我说,不如趁机收拢住琏二爷,一来好宽二奶奶的心,为了他不胡乱往外头跑,二来也是为你自己打算。”

  平儿起初只笑道:“这丫头疯魔了。一个黄花大闺女,满口收拢不收拢的,也不嫌臊得慌!”又被晴雯几句话说得急了,方道:“我岂不知你是为了我好,才肯这般劝我,只是你哪里知道我们屋里这些事?如今我也是不好亲近二爷的了。这里头的事,除非有人闹了出来,你才知道我的委屈呢。”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复又捉住晴雯的手道:“好妹妹,你且听我一句劝。若果真能在徐家当姨娘,自是千好万好的,若是没名没分做个通房丫头,依我说,还不如索性不嫁了呢。”

  晴雯未曾想到不过几句肺腑之言,竟引来平儿这许多感慨。想来平儿在贾琏之淫凤姐之威双重荼毒之下,过得分外不容易。她记得前世里尚有王熙凤落胎、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却不知道如今王熙凤坐胎坐得是否安稳,若果真顺顺当当生下麟儿,是否能将那悍妒之心略去,给平儿指一条明路呢。

  这般又忙乱了几日,贾宝玉行装早收拾妥当,这日辞别了众人,带着长随李贵、小厮墨雨等人,和徐文轩、杜子清相偕南下而去。

  晴雯早早听说贾母预备着等宝玉乡试归来便给宝黛二人成婚,原拟等宝玉走后,必定大张旗鼓筹备起来,她身为怡红院中丫鬟,必然脱身不得的。

  谁知这日她哥嫂过来回明贾母,说要接她回去小住几日。她一脸纳闷,不知何故,贾母倒是颇为和蔼,点头道:“理应如此。”便由着她哥嫂雇了一辆车子接她走了。

  晴雯刚回到自家院子,却见气氛大不相同。院中诸人见了她无不恭恭敬敬,竟比先前更客气几分。住在前头倒座房的王短腿竟是连抬头看她都不敢,连声说怕亵渎了她。刚走进二门,倪二妻女便迎面向她行礼,那小女孩在一旁脆生生笑着高喊:“新姨娘来喽!”

  晴雯脸色大变,急问缘故,晴雯之嫂多姑娘忙凑到她耳边道:“难道姑娘竟不知道?昨个徐三爷遣人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