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当时信了, 将此话掩过,回头细思之时,却又疑惑起来。暗道:“宝丫头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虽人人都赞她是个好的, 但又不是戏文里唱的那甚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女诸葛, 哪里能知道锦乡伯韩家的打算?只怕她不愿意嫁人, 一心想霸着薛家的产业不放,故而拿这话诳我呢。”

  薛姨妈按捺不住,将这疑惑同自己的心腹陪房说了, 那陪房便笑道:“这又有甚么呢?只怕咱们家姑娘害羞。世间女孩儿说起自家婚姻大事, 哪个不是羞羞答答推三阻四的,临上花轿还要落泪不舍, 等到一顶轿子嫁到婆家去, 也就和和美美了。正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太莫要迟疑, 只管去同锦乡伯韩家商议便是。等到诸事停当, 再来知会姑娘一声,保管她心中欢喜。”

  薛姨妈一听此计甚妥,心中大喜。她知道如今宝钗管着薛家里里外外的事,家里下人多有向着宝钗的, 惟恐走漏风声, 只遣陪房暗中同官媒通消息, 只说薛家已是应允了, 问几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那官媒却道:“且慢, 既要议亲,不知道你家姑娘能带多少嫁妆过来?”

  那陪房怔住了, 笑道:“天底下哪里有这般道理!尚未嫁过来,先问能带多少嫁妆?那嫁妆便是带过来,也是我家姑娘自用之物,若是丰足时,自然她在婆家过得滋润些,有体面些,若不丰足时,她在婆家过得窘迫些,寒酸些,这又同你们甚么相干?”

  官媒也笑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如今京城之中,竟有不少人家愿同锦乡伯家中结亲的。虽只是一个庶子,但若男儿出息了,便是庶出也是一样的。又有伯爵府和韩奇韩大爷做依靠。故而各家贵女们争先恐后,有的情愿出几万两银子的嫁妆呢。”

  薛姨妈陪房听了,气愤道:“韩家既已往我家提亲,如何又同别家商议!”

  官媒悠悠叹道:“韩家原本是最看好薛家的。奈何你家行动迟缓,迟迟不见回音,锦乡伯夫人未免疑心你家拿大,偏生又有别家官媒上门主动提亲,难道竟冷着一张脸推出门外吗?”

  薛姨妈陪房将信将疑,道:“婚姻乃是女孩儿一辈子的大事,不过略商议了几天,哪里就算拿大了?再者若说有人家情愿出几万两银子的嫁妆,却是在编谎话了。又不是皇帝女儿出嫁,如何会陪嫁这许多?”

  官媒道:“信不信由你。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能陪嫁这许多银子的,也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要么是家中富庶,钱财虽多却无官府可仰仗,意欲结交韩家这门好亲戚;要么是家中惹了事,欲请韩家出手平息风波。似贵府这等人家,不也是因薛大爷惹了官司,这才想着嫁女儿的吗?”

  薛姨妈陪房被戳中了心事,无言以对,羞惭离去,将所见所闻悉数向薛姨妈细说了一遍。薛姨妈默然半晌,方叹道:“既是如此,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要那韩家果真能出力赎回蟠儿,便是再多银子也愿意的。”

  遂暗暗瞒着宝钗,将自己这许多年积攒的私房并嫁妆盘算一番,拣那好折变现银的,总共竟有两三万之数,心中复又欢喜起来,向陪房吩咐道:“你只管去同那官媒说,只要能救得蟠儿,我宁愿陪送一万两的嫁妆打发姑娘。只是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必要看到蟠儿全须全尾回来才好。”

  薛姨妈的陪房听了这话,忙又去了,自谓这回必能得全功。谁知那官媒竟一连几天避而不见。

  薛姨妈的陪房好生奇怪,特意瞅准一个空档,将那官媒堵住,追问究竟,那官媒急摆手道:“早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如今你家便是陪嫁再多的银子却也无济于事了!”

  薛姨妈的陪房不觉莫名其妙,忙递上一块碎银打听究竟,那官媒掂量一番手中碎银分量,方道:“你们不知道,京城之中有个桂花夏家。那桂花夏家有一个独养女儿,生得千娇百媚,她家又极杀伐果断,使重金请了好几个官媒来韩家提亲,言说情愿陪嫁一万五千两嫁妆并许多田产铺面,只求韩家照看她家生意便可。锦乡伯夫人听了这话,心中欢喜,一口允了,如今两家已是急急操办起婚事来,眼看着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薛姨妈的陪房听了,又惊又怒,又从别处打听,果然如此,不得不垂头丧气,去向薛姨妈复命。薛姨妈谋划成空,未免又是气愤,又是后悔,心中郁郁不乐,偏此事是瞒着宝钗的,更不好向宝钗哭诉,只得一个人躲在房中生闷气。

  宝钗恍然未觉,她打理外头的生意十分辛苦,每日早出晚归,无暇留意薛姨妈脸色。

  又这般过了些日子,这日她正在商行后头忙碌,清核数目,忽而听得外头锣鼓声不绝于耳,使人出去探看时,回报说锦乡伯韩家正往桂花夏家下聘礼,十分喜庆热闹。

  宝钗想起夏金桂的模样,不觉感慨了一声,复又忙碌去了。

  她自觉自己和此事毫无干系,谁知那夏家却不肯放过她。当日午后便有人来报,说夏家小姐来访。宝钗只当是生意上头的往来,忙去迎接,只见夏金桂盛装华服,由一个长相俏丽的丫鬟扶着,正在前堂四处张望,一面张望一面说:“这些日子常听说薛家小姐最精明强干不过,虽哥哥吃了官司,却能将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宝蟾,你说呢?”

  那名长相俏丽的丫鬟便是宝蟾,素来知道夏金桂秉性,最喜人吹捧不过,听了这话忙道:“此处果真有几分气象。不过若说能干时,又怎能及姑娘你的本事呢?锦乡伯夫人最能慧眼识珠,先前同薛家议亲议得好好的,转头便定下了姑娘,由此可见,姑娘更加高明。”

  夏金桂听了这话,心中自是畅怀,这时才装作刚发现宝钗过来的样子,忙与宝钗见礼,又说明来意,说正在备嫁,欲要选购一些胭脂水粉。宝钗涵养颇好,对夏金桂的挑衅本不在意,笑着拿起一盒白玉盒子装的胭脂道:“这胭脂是极好的,许多公侯之家的奶奶小姐们都在用。”

  夏金桂忙打开看时,果然见那胭脂纸纸质细腻,色泽匀净,甜香扑鼻。再细看时,只见那盒子背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江字,料想必然是江姓匠人的手笔,暗暗记下来,将胭脂掷还宝钗,摇头道:“这算甚么极好的?从前我偶尔听得九省统制王家的小姐说,她平日里用的胭脂,是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来,配了花露蒸的。我只当你薛家是王家亲戚,必然也有这种,想不到只拿些寻常货色来应付我!”

  宝钗笑道:“这又有甚么稀奇。王家小姐所用的胭脂,同我家常用的胭脂都是一样的,是贾府里的能工巧匠用以这江氏胭脂为底,配了玫瑰花露蒸的。你看看这个不是?”她一边说话间,早有莺儿从随身携带的妆匣中取出一盒用了小半的胭脂膏子,气鼓鼓打开,给夏金桂看了一眼。

  夏金桂一眼看见那胭脂膏子颜色娇艳,绝非凡品,失声道:“这胭脂作价几何?”

  莺儿冷哼一声道:“那玫瑰花露是进上之物,自是不卖的。普通人哪里配用这个!”言语里自是说这等好物惟有薛宝钗才配使用,那夏金桂自是不配了。

  夏金桂脸上涨红,这才回过神来,料想贾家必是仗着有个贵妃娘娘,才有这么多进上的东西可以糟蹋,连薛宝钗这种亲戚竟也得了,不觉又羡又妒,大声道:“好!好!你家不过仗着有个好亲戚,故而随便糟蹋东西罢了。哪里称得上配不配的?如今我家已同锦乡伯韩家结亲,过几日便要嫁过去,到时候还怕没有好东西?”

  薛宝钗闻言,看了夏金桂一眼,心中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那夏金桂恍然未觉,犹自笑道:“你薛家空有百万之富,你徒有精明能干之名,还不是我手下败将?怪只怪你母亲不够疼你,不肯为你陪嫁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和许多田庄铺面罢!”

  宝钗哭笑不得,劝道:“那韩家并非良善之地。哪有新人尚未进门,便明目张胆打新人嫁妆主意的?只恐这里头另有玄机,不可不慎。”

  夏金桂大笑道:“你只是不甘心败给我,故意说些酸话罢了。我岂会信你?”

  又道:“论理,你我都是苦命人。我家只我一个独养女儿,叔伯兄弟们虎视眈眈,必要有人倚仗。你还不如我,虽有一个哥哥,却整日惹是生非,听说你前番待选公主侍读之事,也是因他的缘故才没了的。我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故意多多陪嫁了些金的银的过来,只要他家肯照顾我家生意,便是舍了这些钱财又有何妨。若不能遂愿时,我自有本事同他们闹上一场,横竖大家都得不了便宜。你是自家没个打算,家中钱财又不得做主,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莫要蹉跎成傅秋芳那样才好。”一面说着,一面带着丫鬟宝蟾去了。

  莺儿看着夏金桂远去的身影,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妇?一个黄花大闺女,整日把嫁人不嫁人的话放在嘴边,就这等品格也配当伯爵府的奶奶?莫要被休了才好!”

  宝钗却摇头道:“无妨。她果真能这般泼赖,到了韩家反而好些。只盼着她莫要被人骗才好。”

  谁知话音刚落,那丫鬟宝蟾复又进得门来,将那白玉小盒的胭脂买了,付了钱,又趾高气昂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