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朝廷的规矩, 夹带银钱进宫自是有违宫规的。王夫人此事做得甚是机密,不防薛姨妈痛惜爱子被囚,见贾家不如意料中那般得力, 心灰意冷之下, 不管不顾, 当着贾母的面嚷了出来。

  王夫人当下变了颜色, 向薛姨妈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些甚么?”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更添声势。

  若是从前, 以薛姨妈畏惧王夫人这个姐姐之深, 定然被她这番疾言厉色给吓住了,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的。但薛蟠正如薛姨妈的命根子一般, 如今这命根子有难, 竟是凭空生出勇气来,譬如苍鹰觅食母鸡奋力护崽一般,看王夫人这般威势, 竟不退缩, 大声道:“我说了甚么?我如今在你家住着,难道竟敢信口说胡话不成?现有凭据,若你们不信时,只管去东安王穆家问问, 看究竟是谁去他家钱庄中提银子的!他家钱庄乃是私钞, 钱庄中为了防着有人拾了那无主的银票, 纠缠不清, 但凡大额银票进出, 都有记录,提银之人的样貌年纪口音等都是记得明明白白的。更何况我薛家和穆家做生意甚久, 银票上自有暗记。便请去查清楚,我薛家这上万两银子,究竟是与了哪个?”

  王夫人一听,倒愣住了。她是久居内宅的贵妇人,一应银钱往来,都有底下人打理。她只当那银票是无主之物,故而薛姨妈纳了银票过来,她反而得意,只说轻飘飘一张纸,方便夹带,便是被贾府里其他人撞见,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谁知私家银票和公家监制的不同,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不是家常有生意往来的人家,如何能知道得清楚?

  东安王穆家,和贾府交情比其同族东平王更好,王夫人自是知道他家有个钱庄的。虽不是自家出头经营,但底下人代为经营其实也是一样的。她只是没想到,这穆家做生意竟然这般谨慎,堂堂郡王,还要详加记录这个,难道还会有甚么人不开眼,到郡王家胡闹不成?

  王夫人思及此处,对薛姨妈颇为恼怒。薛姨妈从小手段心性皆不及她,其后她嫁入国公府贾家,薛姨妈却只嫁入皇商薛家,两人自是分了高下。故而她和薛姨妈相处之时,常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薛姨妈也一直唯唯诺诺,诸事以她为先。她不恼自己未及深想,不知生意上头的事,只恼怒薛姨妈竟然敢表面恭顺,暗地里摆了她一道!

  王夫人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哪里有甚么银票?”

  贾母见此情形,早料到薛姨妈之怒必有缘故,忙向鸳鸯等人嘱咐道:“你等且退出去。”

  鸳鸯等人忙退了出去,这边只得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四人在场,贾母才好向王夫人追问实情,王夫人流泪道:“外头那些人都眼睁睁看着呢,娘娘的体面便是我们贾家的体面,若是稍有不慎,岂不是被那起子捧高踩低的给生吞活剥了?”

  贾母见薛姨妈神情,心里头早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听王夫人这般说,更是心中有了数。只是她身为贾家地位最高的女眷,却不好不偏着贾家,只安抚薛姨妈道:“姨太太莫要惊慌,且先去休息罢。此事尚可从长计议,到时候少不得还了薛家孙侄自由之身的。”

  薛姨妈听了贾母这话,只得信以为真,再三求恳,又许诺只要能换得薛蟠性命,无论多少银子都使得,竟是这般去了。

  贾母候得薛姨妈去后,才骂王夫人道:“你是公爵府的当家夫人,凡事自该有个体统,怎地做出这般不上台面的事来?怎能私下里携了银两,送到宫里头?若是果真万岁爷知道了,岂不是耽误了娘娘前程?”

  王夫人流泪泣道:“我也知朝廷自有法度,三令五申说要杜绝夹带之事。只是如今周贵妃吴贵妃家里亦是如此,若我等一味遵朝廷法度,娘娘在宫中岂不是吃了亏?若果真娘娘吃亏也就罢了,我只当没生过她这个人也是是了。只是宫中之事,向来退却一步,便是退了百步的,”长此以往,又该如何是好?现时已有裘良等人嗅得风声,拿咱们家作筏子,若是此时弃了娘娘不顾,只教她孤立无援听天由命,我贾家又有甚么颜面?”

  贾母见她说得在理,只得罢了,叹道:“也难为你了。只是这等大事,关乎家族兴亡,自该摊开了讲,族中长辈必要知晓,方能群策群力。若你早早知会我等,必不至于如此。”

  王夫人虽心有不服,只得先点头应了。

  这边薛姨妈含恨回屋,回头细思起来,到底按捺不住,径直进了大观园,到了蘅芜苑,也不管宝钗尚在病中,对她好一阵奚落:“你父亲在世时,常说你是个好的,请了名师教授于你。我只盼着你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想不到你竟是个废人,这么多年来,一事无成,连你宝兄弟那般怜爱女儿的,也看你不上。如今你哥哥身陷囹圄,你竟是帮不得丝毫忙的。我要你又有何用?竟是白养你一场了!”

  又道;“如今你的嫁妆钱已是悉数送到贾家了。偏生你宝兄弟他不肯娶你。你好也罢,歹也罢,竟与我毫不相干。都怪你自己不争气罢。”

  宝钗正昏昏沉沉,只听得薛姨妈之语好没道理,勉强由文杏扶起身来,强撑着问薛姨妈道:“母亲这话说的,却是叫我好生惶恐。若论一事无成,这京城中的富家子弟,但凡哥哥自认第二,竟无人敢认第一的,我虽不才,薄有几分才干,怎能担得一事无成之语?再者,我尚未议定亲事,又哪里有甚么嫁妆。母亲偏听偏信贾家姨母之语,将家中银钱悉数送了去,只为姨母能对我家高看一眼,哥哥在外头的生意也有人撑腰,又与我有甚么相干?家中原有百万之富,因哥哥不通庶务,被外人诓骗的多了去了。如何送了贾家姨母一万两银子,便非要说那些钱是我的嫁妆?母亲一心想着讨好贾家姨母,亦是为了哥哥的缘故。如何此时花了钱,反倒算到我头上?”

  薛姨妈自觉此生孤苦。幸得有亲生之女宝钗,每每体贴入微,日子方好过了些。因了此事,她更加对宝钗求全责备,诸多苛责,岂料宝钗那般温柔恭顺孝敬,如今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大骇,满腔怒意无处消解,只得尽数洒到宝钗头上,大声道:“哟,姑娘果真是翅膀长硬了,连这般忤逆父母的话也敢讲出来了。难道竟不怕你婚配时,我向媒人告诉你的不孝之举?你哥哥纵千般不好,但因我生了他的缘故,你父亲和我婆婆便不敢明目张胆开口提纳妾之事。单这一桩,你就是万万不能及的。你算个甚么东西,竟敢埋怨起我偏疼你哥哥来?”

  薛宝钗泪水默默滴落,勉强笑道:“我亦料到如此。既是如此,如今我竟没甚么可帮母亲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只盼着哥哥早日归来,解了母亲的忧虑罢。”

  薛宝钗向来是薛姨妈的小棉袄,每每薛姨妈为薛蟠之事烦躁不安之时,宝钗都设法从旁劝解,已成惯例。薛姨妈只道如今亦是此例,岂料因她焦躁不安,言语略重了些,那宝钗反忤逆起来,竟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这宝丫头可是疯魔了!从前那般乖巧听话,偏偏这时候反了天了,你们说说看,天底下哪里有这般怪异之事?”薛姨妈臊了一鼻子灰回去,不免向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抱怨。

  同喜同贵两人却是早就被宝钗折服了的,此时忍不住为宝钗说话,道:“虽是如此,太太说话也太过直白了些。怨不得姑娘难过。便是那世间卖女儿的,谈成生意之后,还要说许多温柔体贴的现成话哩。太太一味偏疼大爷,视姑娘于无物,怨不得她心冷。”

  薛姨妈心中焦躁,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女儿,横竖都由我说了算的。难道还要与她有商有量不成?”

  同喜同贵都道:“老爷在世时,常夸姑娘比寻常男子还强哩。只是太太一味小瞧于她,偏对咱们家大爷溺爱有加,慈母多败儿,大爷有今日之祸,亦不足为奇。”

  薛姨妈听得大怒,大声道:“取板子来!这两个小蹄子受人蛊惑,胡言乱语,正该受重刑!”

  半晌无人应答。薛姨妈再唤人时,方有一个婆子匆匆进来报说:“回禀奶奶,咱们舒恒典当铺的掌柜在外面求见呢,说铺子里的账亏空了两百两银子,等着支取呢。如今大爷不在,只得诸事求太太做主。”

  薛姨妈此时心中乱做一团麻,挥手道:“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与了他便是。”

  那婆子面露踌躇之色,又禀道:“咱们家商行的伙计也在外面,说如今赊了外头几千两银子的账呢。他们听说咱们家大爷被囚,都提前过来索要,究竟是给还是不给,还求太太示下。”

  “给!给!”薛姨妈不假思索,连声道。

  那婆子又道:“账上的钱却是不够了呢。还有大爷上个月在外头酒楼赊的账,共计五十一两三钱七分银子,来人也上门来讨账了呢。”

  薛姨妈焦头烂额,连忙道:“既是蟠儿欠账,咱们家岂有不认的道理。付了银子也便是了。”

  那婆子应了一声诺,正要离去,突然见一个声音说:“且慢。这几笔究竟是甚么账,你且慢慢说来。若果真有这笔账,再说付账不迟。”

  薛姨妈急回头看时,只见莺儿文杏两人,扶着宝钗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