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虽知贾琏言语里必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 但一来此事无可对证,二来时下妇人以不嫉不妒为美德,若果然闹出去, 世人公论之下, 竟是说她没理的更多, 故而不好详加追究, 只付之一笑。

  于是小夫妻两个人关起门来亲亲热热说些私房话。王熙凤叹道:“你没看见前些时候咱们家太太过来,那脸色竟黑得像锅底一样!”

  贾琏亦知邢夫人平素之模样,笑着问道:“我前些时候写书信回来, 说宝玉中了生员。她必是看二房显赫了, 心里焦躁了,向你抱怨我不成器?”

  王熙凤笑着回答:“正是这个话。咱们家太太身边竟没个知疼知热的人, 一意任由王善保家的那几个陪房挑衅生事。我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宝玉看来是要从科举上出了,你将来是有爵位的,何必事事都要攀比?她就急了, 说老太太白使唤大房做事。”

  贾琏忙道:“老太太那边差了孙儿做事, 难道不是正理,哪里谈得上使唤不使唤的?更何况老太太最是公道不过,前些时候我送林妹妹回家那趟,亦赏赐了不少好处。这次只怕过几天就要得了呢。”

  王熙凤笑道:“我也是这般说。结果太太急了, 又说我一味偏着二房做事, 不为大房着想。这可是奇了, 前些年姑母发话让我帮忙管家, 她也是允了的, 如今又何必拿这个说事?”

  贾琏沉默半晌道:“太太虽是心急,却也是一片好心。你在那边管家, 固然劳心劳力,但只怕亦落不得好。宝玉将来娶妻了,那管家之事自然是宝二奶奶的。你打理得再好,只怕也是无人领情。倒不如咱们想个法子辞了这事,早早生个大胖小子是正经。”一边说,一边就要过来抱她。

  王熙凤连忙用手推他,奋力挣脱,冷笑道:“我管她领情不领情,我只无愧于心就行了。说甚么大胖小子,如今我们年纪尚轻着呢,再急也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再者,家家媳妇都要管家的,甚么时候管家耽误养小子了?”

  贾琏知道王熙凤心中,一来是不舍权力,那份生杀予夺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之感着实令人沉迷,二来她还要凭了荣国府里下人们的月钱去外面放印子钱,此事贾琏亦有耳闻,深觉不妥,但如今王家声势赫赫,他心中亦有畏惧之心,不敢深劝。

  “何苦来哉。若说银子,你如今已是弄了不少了,不若早早收手,若再这么下去,何日才是个头呢?”想来想去,贾琏只得含糊其辞。

  岂料王熙凤最是骁勇不过,闻言大怒,大声道:“难道我这般辛苦,不是为了你?你看看这屋里这丫鬟婆子,这许多人,一个月五两月钱哪里够用?若不是我辛辛苦苦处处精打细算,你哪里能这般自在体面?”

  贾琏见她这般,自是说她不过,免不了偃旗息鼓,灰头土脸而退。

  不想王熙凤性子上来,岂是个能轻易饶过人的。只见她叉着腰斜着眼睛,如同庙里壁画上绘着的水鬼夜叉一般。贾琏已是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她骂人的声音:“把我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过一辈子的了。(注一)你也配在我跟前说嘴?”

  薛姨妈这天辞了贾母,连在王夫人房中多坐一会儿的心情也无,径直回了自家院子。

  薛宝钗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一到家里,就向薛姨妈道:“这个地方住不得了。再住下去,只怕咱们都成了人家的笑柄了!”

  薛姨妈心中也极不自在,正在心烦意乱间,见宝钗这副模样,怒道:“这又是从何说起?咱们全家人从金陵来京城,因你姨母姨父苦留,咱们想着我与你姨母皆已是暮年,正该平日里多说说话,这才留了下来。日常银米开支皆是自主,不须花费他家分毫。怎地竟成笑柄了?”

  宝钗道:“咱们家自金陵远道而来,姨母家房子大,借住倒也无妨。只是这般住了三五年仍不挪窝,姨父姨母固然不说甚么,那府里的下人,岂有不乱嚼舌头的?若是只下人嘴碎也倒罢了,不过平日多费些银钱打发。可是去年宝兄弟本在家中温书,哥哥却偏要将他拽了出去。我听说那次神武将军冯公子做东,只怕是设了一个甚么局。宝兄弟本不欲去的,哥哥不分青红皂白,硬要把他拉了去,姨父岂有不怪咱们的?”

  薛姨妈道:“你也太过多心了。他们爷儿们交际应酬,才是正道。再者那神武将军冯家,原本就与你姨父家交好,你珍大哥在东府里摆酒时,也常请了他们去的。又怎么会设甚么局?怕是你胡思乱想罢了。”

  宝钗急道:“母亲,难道你还未曾看出,姨父与珍大哥他们虽是至亲之人,但性情并不投契。姨父酷爱读书,闲暇之时喜好舞文弄墨,和东府还有那边大房颇不相同。何况东府那边,竟是乱得很,一向多是非的。神武将军冯家做了那次东之后,后来听哥哥说,那宴会上陪着取乐的一个甚么戏子竟然被忠顺王府拿了去,打了个半死,忠顺王爷家的长史官还跑到冯家,好一阵耀武扬威,连那冯大爷也遭了半年禁足。母亲请细想,此事难道是小事吗?”

  薛姨妈不以为然道:“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又不曾来贾家,你宝兄弟也未遭禁足,又与你哥哥甚么相干?你姨父又怎会恼了咱们家?”

  宝钗道:“那朝堂之上的事情,最是诡谲叵测。但此后哥哥又到宝兄弟书房去过两次,却是被长随小厮拦了下来,再不能如从前般长驱直入了。此事必是姨父暗中嘱咐的。宝兄弟面慈心软,碍于亲戚颜面,老太太和太太从不管这个,除了姨父之外,更无别人了。”

  薛姨妈也记得此事。薛蟠两度被拦之后,气恼非常,还曾经回家向她们诉苦过。当时薛姨妈只当是底下人无礼,虽然跟着气恼了一阵,到底不好同贾家下人争论是非,只得放过了。如今听宝钗所言,方惊觉有可能是贾政的嘱咐,顿时又气又恼,暗道:“宝玉固然是金尊玉贵,我儿子却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儿子素来热心,不过是拉着宝玉去交际应酬一回,其实并不费甚么工夫,就算要闭关读书,也不至到了这种地步。何至于暗中嘱咐下人,拦着我儿呢?难道竟是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成?”

  薛姨妈想到这里,便问道:“我的儿,你此话当真?”

  宝钗道:“母亲请细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还有一样,前些日子琏二哥从金陵送了信回来,说宝兄弟中了第十名生员。老太太颇为高兴,命人写信给姨父。昨日那信已是回来了,姨父特意写信叮嘱姨母,教宝兄弟仍旧在家里读书,不许外出惹是生非。又特特交待说,京城中是非最多,有真心来往的门户,也有暗中挖坑的,说宝兄弟和哥哥年纪都小,尚不能明辨是非,要宝兄弟只管读书,不许出去应酬,尤其不许随哥哥一道玩。”

  薛姨妈道:“你如何知道这个?”一语未落,复而想起这些年为了金玉良缘,他薛家在贾府上下打点,宝钗虽是心有不甘却也不愿平白失了先机,苦心经营之下,消息一向灵通,能知道这个,也不算奇怪。

  宝钗只管看着薛姨妈,一脸焦急。她心中原意,是想借此告诉薛姨妈,贾家实是已烦了薛家,况且今日堂上贾宝玉那言语,分明已认定了林黛玉似的,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何必和他们搅合在一起,没得被人小瞧了去。不想薛姨妈一味心疼儿子,一听说贾政暗中命底下人拦着薛蟠,便如同触犯了她的逆鳞一般,怒上心头,不管不顾了。

  “母亲,你莫要生气。姨父这吩咐,实是有几分道理……”宝钗一语未毕,薛姨妈已是怒气冲冲往外走,再拦也拦不住的。

  “我今日便是不信了。亲戚之间,约着出去吃酒自是情分,便是强拉硬拽,也是因为我家蟠儿热心,如何竟被这般嫌弃?难道是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成?”薛姨妈一边走一边说。

  宝钗是最知道薛姨妈脾气的,知道她一向色厉内荏,在家时候惯会发狠,一见着王夫人便整个人都软绵下来了,一句话都不敢声高的,故而既是劝不住她,却也不着急,只吩咐同喜同贵赶紧跟在薛姨妈后头伺候,便安心在家中做针线,又亲自下厨做了些莲子羹,等着薛姨妈回来时喝。

  薛姨妈借着一股怒意,这般径直去寻王夫人,刚走到半路,已是回过味来,暗中思忖道:“如今我孤儿寡母在京中,非得凭借贾家之力才能不受欺辱。便是蟠儿被人小看,一时也是顾不得了,少不得忍气吞声,笑脸迎人的。这必是我这前世里造下的孽,这辈子才当寡妇,这般含辛茹苦。”

  行至此处,心中已是打了退堂鼓,又觉得转身回家面上不好看,故而重新整了整衣裳,直往王夫人的院子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红楼梦第七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