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听得心驰神往, 忙追问那人姓甚名谁,贾宝玉便道:“他姓蒋,是忠顺王爷府上戏班里的小旦, 艺名唤作琪官。”

  袭人惊呆了:“戏子?”

  贾宝玉点头:“他这些日子里正是炙手可热, 名满京城。除了忠顺王爷外, 他和许多显贵之家、勋爵门户都有交情的。”贾宝玉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料得蒋玉菡颇有家底但身边没有知疼知热的人照顾,袭人细心体贴又无依无靠,两人最是契合, 或许是一桩好姻缘。

  但袭人眼中却瞬间黯淡下来。她眼神由热切转冷:“这个断乎使不得。”

  贾宝玉大为不解, 忙问原因,袭人抬头看了贾宝玉一眼, 咬牙冷笑道:“二爷好狠的心!难道在二爷心中, 我竟比那娼妓还要下贱吗?如何竟将那相公堂子里头不三不四的人塞给我?”

  贾宝玉一时愣住了。

  原来,时下男风颇为盛行。唱戏的男子往往免不了和客人交际应酬,迎来送往的, 其中往往以当红的小旦最受人欢迎, 再得几个王公大臣追捧,为其豪掷千金,便可名噪一时。那琪官便走的是这种路数。

  只是这些当红相公固然都家资丰足,常和显贵来往, 但也因此身份下贱之至, 竟比那窑子里的女子还为人不齿。当时行业有下九流之分, 戏子为其中最贱, 正经的良家女子哪里肯嫁给戏子, 论门当户对的话,也只有妓.女同戏子半斤八两, 不相上下了。

  袭人虽是奴籍,但是一向自视甚高,是一心想削尖脑袋往上挤的。她本指望当人上人,这才放着好端端的平民不做,不许花家替她赎身,一心想飞上枝头当豪门之家的姨娘,如今让她去下嫁一个被千人枕万人骑的戏子,这便如同从云巅跌落十八重地狱一般,如何甘心?

  贾宝玉哪里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他从小衔玉而生,是不折不扣的豪门贵公子,被国公府贾家从上而下捧在手掌心呵护,哪里能知道外头的贫贱之分?又怎会猜到,那奴籍贱籍之中,也有高下之分,也会互相瞧不起?

  在他看来,卖了死契的婢女地位低贱,唱戏的小旦相公亦是地位低贱,同是地位低贱之人,难道还能分出甚么高下来,他横竖都诚心以待,并不因此瞧不起他们就完事了。他怎么会知道,那戏子是低贱中的低贱,虽面上光鲜,却最为世人所不齿的?

  故而贾宝玉提议要袭人跟了蒋玉菡,固然是被缠得没法子才这么说,但也是为了蒋玉菡和袭人打算的一片好心,想不到袭人竟然不愿意的!

  “天哪!贾家二爷好狠的心!我家姑娘又不是婊.子,你怎能如此羞辱于她,要她嫁甚么戏子!”袭人的嫂子此时也开始大声哭嚎起来。

  贾宝玉被这死鱼眼睛一般的妇人堵在那里一通哭嚎,浑身不自在,恨不得往地下寻个洞钻进去,心中又开始后悔为何要给袭人出主意,他又不欠袭人的。

  “闭嘴!皆因我家主子宽待下人,你们这些刁民竟越发无法无天起来!”李贵见势不妙,早将贾府后角门上的小厮唤了四五个出来,众人将贾宝玉团团护定。

  “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我家主子想给你怎么配人,便怎么配人,就算将她送出去,卖给那相公堂子的人为奴为婢,也并无甚么不妥。”李贵大声说道,“若是还敢来此纠缠不休,便把她卖到相公堂子里去,到时莫要说我家主子不讲情面,实是你们这群刁民实在太不要脸!”

  李贵一面说话间,一面又转头骂那几个看门的小厮:“咱们家是甚么门户,怎能容这几个不三不四的刁民在此滋事?难道你们都是聋了哑了不成?若他们下次敢再来时,便禀明二奶奶,使人拿个帖子到官府去,绑了这些刁民也便是了!”

  那几个看门的小厮本是个伶俐的,这些日子以来贾府炙手可热,他们岂是好轻易糊弄的。只因也曾影影绰绰听说大观园里的一些旧事,顾念着袭人是贾宝玉的人,生怕贾宝玉多情心软,这才对袭人一家格外容忍。如今既得了李贵的话,又见贾宝玉是这样一副情形,还有甚么好怕的。暴雷似的应了一声是,便拿着木棍等物围着袭人和她嫂子,凶神恶煞一般只不说话,做驱赶状。

  袭人和她嫂子见状,哪里还敢说甚么,忙拖着两个小孩子狼狈离去,一边逃还要一边抱怨贾家太过心狠。

  这般一路回到家中,袭人的娘早倚在门口望眼欲穿,见几人这般狼狈,大惊失色。

  当夜袭人嫂子便偷偷去和袭人的娘商议,家中已是无米下锅,但花家的独苗苗最金贵,少不得把袭人再卖掉,换来几两银子几升米的,只是那王夫人可恶,尚未发还卖身契,少不得还要设法去讨。

  两人商议数日,终究一筹莫展,倒是袭人在街上听说了消息,说义忠亲王千岁昔年有私生子流落在外,幸被五城兵马司裘大人寻回,如今身边正少人照料。

  娘仨合计一番。次日袭人便细细梳洗打扮过了,拣了那在贾府中得的好颜色的衣裳和配饰,又描眉涂唇,精心勾勒,整个人焕然一新,由袭人的嫂子雇了车子送到裘家,等候遴选。

  不想除了花家之外,那京城之中贪慕富贵、心心念念着卖女求荣的人家甚多。裘大人的外宅之中挤挤挨挨,足足有几十名女子皆是花枝招展,梦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袭人见得这般盛况,心中着实忐忑。不想那位流落江湖的王孙倒是多情之人,竟不舍得有女子落选,花容失色的,遂隔三岔五,逐渐都收用了。正是大被同眠,胡天胡地,好不快活。

  却说这日贾宝玉自后角门回荣国府,不慎遇到了袭人,被其一番纠缠,反觉得灰头土脸。

  事有不巧,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正好被他父亲贾政逮了个正着。贾政因贾宝玉近来发奋读书,心中着实欣慰,这日忽而想起一事,欲往书房寻宝玉,不料竟扑了个空,书房伺候的小厮回话说:“一早便被薛大爷请出去了。”

  贾政只当贾宝玉故态复萌,心中痛心不已,此时撞见贾宝玉,便沉着脸问他缘故。

  若是从前,贾宝玉见了贾政,难免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连句囫囵话也不敢说的。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因潜心读书的缘故,反得了贾政数次勉励,渐渐胆子也就大了许多,此时见贾政发问,心中想起一件要紧事,不躲不闪,上前一步躬身回话道:“孩儿本欲读书,不料被薛大哥哥死拉硬拽,拉到冯紫英家中喝酒去了。席间却凑巧听到了一番话。”

  贾政忙问是甚么话,宝玉便压低了声音答道:“上次父亲问的那件事,竟是有着落了。”

  贾政见宝玉的应答与自己所知一致,心中便信了几分,对薛蟠硬要拉宝玉出去之事颇为不满,只是此时不便发作,只看着宝玉的脸色却越发和善起来。紧接着他又听说宝玉提起从前所议之事,忙不迭将宝玉唤至静室,待四下无人时,才细细问其中缘故。

  贾宝玉便将在冯紫英外宅中的所见所闻俱说了一遍,因贾政追问得紧,竟连蒋玉菡纠缠之事也未曾拉下,和盘托出。

  贾政对假王孙之事反应平淡,却对蒋玉菡之事颇为留意。他皱眉沉思片刻,方问宝玉道:“那琪官果真是从北静王府上过来的?”

  贾宝玉脸色微红,硬着头皮道:“正是。他说他腰间的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早间刚从北静王爷那里得的。”

  贾政脸色凝重,叹道:“不好!不好!这般说来,只怕蒋玉菡见你之事,正是北静王爷暗中授意的了。”

  贾宝玉想着北静王爷为人,正是才貌俱全,贤明有德,故而一向颇有亲近之心。此时听贾政这般说,讶然道:“北静王爷授意此事又是为何?”

  贾政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你年纪尚幼,此事本不该与你细说。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你已牵涉其间,少不得要说清楚了。”遂将北静王爷虽有贤王之名,但颇有结党之心等话向贾宝玉说了,宝玉听了,惊诧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贾政也不等宝玉说话,自顾自道:“当年四王八公皆忠于义忠亲王千岁,岂料义忠亲王千岁遭小人暗算,犯下错事,惹得朝廷震怒。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今上登基,我辈皆失了依靠,难免惶恐不安。故而裘家推甚么假王孙,北静王爷又设计想同咱们家结盟,皆从这不安中来。幸得你小心谨慎,未受琪官蒙蔽,若果真得了那汗巾子,只怕有心人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到时落到今上的耳朵里,便是我等结党营私之铁证。到了那时候,再无后路,便只好顺水推舟,假戏真做了。”

  贾宝玉听贾政这般说,将信将疑,忍不住问道:“北静王爷如今是四郡王之首,又有甚么好惧怕的?为何想同咱们家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