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日宫中元春娘娘颁下懿旨, 除了要贾府中人五月初一至初三在清虚观打醮外,还给众人赐下了端午节的节礼。那香玉如意、玛瑙枕、红麝香珠、上等宫扇等不一而足,按着身份品级递次减等, 一份一份礼单写在签子上, 打发了太监送了出来。

  宝玉的那份在贾母房中收着, 此时想起, 便由小丫头送过来。宝玉对这些外物看得颇淡,本不在意,只是细问之后, 听说宫中赐下的节礼, 他和薛宝钗是一样的,比林黛玉多了两样, 心中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宝玉遣了檀云将元春所赐之物送到潇湘馆, 只说无论林黛玉看中甚么,随便取用便是,谁知竟被黛玉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不由得唉声叹气, 生怕黛玉因此多心。

  别的丫鬟不明就里,只笑着说宝玉太过心细。晴雯却知道贵妃赏赐节礼虽不过是些器物摆设,但却暗藏着贵妃娘娘对金玉之说的支持,怨不得黛玉多心, 宝玉发愁。

  当下推宝玉道:“这又有甚么?林姑娘却不是小器的人。若你果真想让她欢心时, 不如靠自己本事在外头得了东西, 再来送她, 岂不是更好?如今也发愁不到哪里去, 不是还有老太太做主吗?”

  贾宝玉愁眉苦脸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他待黛玉之心虽是发自真心,一片赤诚, 奈何世间男女大防才是礼法正统,婚姻皆不得自主,虽有满腹情谊却无法吐露。

  只是贾宝玉话音尚未落下,外面就有小丫鬟奔了过来,声音欢快:“老太太说了,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大观园里有想去的,只管跟了她出门逛去呢。”

  晴雯喜道:“到底是老太太!”又催着贾宝玉早早收拾预备。

  贾宝玉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靠自家姊妹邀宠得来的富贵,又有甚么意思。”

  原来贾府众人都知道他素日心性,故而老太太发下话来,只教悄悄瞒着他元春有孕之事。

  不想此事早早走漏了风声,连外间都传遍,这几日来外间的王孙公子多对他加倍敬重,见面动辄便恭喜恭喜的,岂能瞒得住?

  便是这清虚观打醮,宝玉虽一开始不明其意,此时也难免猜出,是为了给元春祈福顺利诞下孩子、最好一举得男之意。既知其意,他怎肯心安理得?

  晴雯却记得此事之后,金玉之说遭遇重创,无论是王夫人还是薛姨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连薛宝钗那样平素好性的,都借着靓儿找扇子之事发了一场火。故而催着贾宝玉早早应承下来,好看贾母同张道士联手做一场好戏,煞一煞金玉之说的气焰。

  “我知二爷平日常在外面混,故而不在意这些。只是一则老太太想去,连东府里珍大爷他们都要去张罗呢,二爷岂有不在旁边侍奉尽孝的。二则二爷虽出入方便,不稀罕这个,但林姑娘她们却难得出一次门,这次少不得都要去的,正该姊妹们在一处好好乐一乐,难道你想让林妹妹在外头孤零零的吗?”晴雯道。

  其实哪怕贾宝玉不去,林黛玉也有薛宝钗、三春姐妹作伴,决计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是贾宝玉一听这话早心软了,哪里还会去细想其中的漏洞?遂应允了。

  晴雯便命早早与贾宝玉收拾衣物。豪门公子出门在外,少不得备齐衣包等物,方便随时更换衣裳的。

  怡红院中众丫鬟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各个踊跃,都争着要去。想去的人多了,自然要有人留下来看家,晴雯身为怡红院执事大丫头,却是不好意思把巧宗自个领了,倒把脏活累活推给别人的,只得自己坐镇怡红院,看着大丫鬟小丫鬟们日日数着日子盼出门。

  转眼之间便到了五月初一这天。贾府全套执事摆开,贾宝玉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领着,贾母、薛姨妈、林黛玉、薛宝钗等主子和各房的大丫鬟、小丫鬟、粗使丫鬟、婆子、出门的媳妇儿都坐在后头轿子车子里。那八人大轿、四人大轿、翠盖珠缨八宝车、朱轮华盖车等各式车辆逐一排开,浩浩荡荡,便如元宵节看街上花车巡游一般,声势甚是浩大。

  车队一路向清虚观而去。有那市井之徒,听说是贾府的人去烧香,都站在大街两旁看热闹。又有些平常门户的人家,见这般隆重,家中父母妻女一起出来,站在门口指指点点,艳羡非常。

  梅姨就混在这些人之中。她穿着粗布衣裳,乍一看去,竟和旁边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的无知凡妇并无分别,无人能看出她从前是长乐宫里颇有体面的执事大宫女。

  梅姨看着那队车子上的珠缨华盖,忍不住感慨道:“怪道别人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虽是不复从前国公爷时代的风光了,却还有这许多压箱底的东西。”

  灯姑娘在旁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不停猜测晴雯是否在车子里,又指着那骑在白马背上的贾宝玉道:“那不就是晴雯的宝二爷!如今却是国舅爷了!”

  梅姨冷笑一声道:“孩子尚未生下来便这般张狂,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想那宫中的孩子,岂是那般容易能养大的。”

  梅姨一向言语无状,时有惊人之语,灯姑娘等人和她相处日久,倒也见怪不怪了,一个疯疯癫癫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便是被官府听见一句两句,也不至为难的。

  故而灯姑娘听她说这话,只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言不发。

  旁边胡家娘子这次倒难得流露出赞同的神色:“确是有几分古怪。妇人生产之事,本就凶险艰辛。故而尚未坐稳胎之时,总不便与外人说的。如今贵妃娘娘这胎据说尚不足三月,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这般张狂,不似贾家所为。”但她这番疑惑,却也只能是疑惑,更无人求证了。

  车队遮天蔽日,一路过了致美楼。酒楼之上,也有一名华服公子站在雅座窗前,目送这满是女眷的车队,露出垂涎之情。他喃喃道:“常听人说贾家最善教女,除了贵妃娘娘外,养的几位小姐都颇出色。孤若是登门求娶,纳为妾室,岂不是人间佳话?”

  旁边便有同伴凑趣道:“妙啊!殿下此言甚妙!只要等裘公子设法递了消息进去,有太上皇和皇上做主,为殿下写了宗牒,到时候想要甚么女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又有人道:“这算甚么?等到殿下复位之时,便是北国胭脂、南国佳丽一起涌来,也不过是贪慕权贵,妄图攀高枝而已,反觉得平常,显不出珍贵了。除非在如今这个当口,殿下明珠蒙尘,尚未验明正身之时,不计名分,一意投奔者,才算是江湖奇女子、殿下的风尘知己呢。”

  几个人说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了甚么,互相对望一眼,笑得甚是荡漾。

  雅座之中,有那身上裹着各色绸纱的妙龄女子们抱了琵琶、胡琴等物,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弹唱着甚么。那被人称呼殿下的华服公子左拥右抱,时不时将手伸进纱衣中去,引得女子们一声声惊呼,亦是千回百转,无尽娇羞。

  平哥儿依旧是一身厨子的短打装扮,满头大汗在灶间忙碌,对外面街上的热闹一概不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人又勤快又好学,已是刚在这月晋升为一等大厨,那工钱翻了一倍,已不必伺候那寻常的客人,只负责几道招牌菜,用水牌写好了,只等客人点那菜的时候才会掌勺。

  “平哥!”一个打下手的跑堂伙计苦着脸进来,手中端着一个“富贵吉祥”式样雕漆填金的食盘进来,食盘上一只白瓷盖碗扣着官窑青花瓷的大盘子上,“竹西居那间房的客人,甚是挑剔,咱们这是第二回 送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过去了,只说口味太过清淡,筷子略动了一动,就给退了回来。”

  “清淡?”平哥儿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淮扬菜系一向以清淡为上,要的就是烧出本色本味来,方显功力。他却说甚么太过清淡,只怕和淮扬菜不够契合,不如退了这菜,换点几道鲁菜,保准咸香可口。”

  “哎哟,我的平大厨!”那跑堂伙计道,“你是不知道,这位客人来历不凡,尊贵无比,若是出了甚么差错,连东家也是担待不起的。实在不行的话,你老人家去走一趟罢。”

  平哥儿无奈,只得重新做了一份清炖蟹粉狮子头,亲自捧了那食盘送过去,岂料刚进了房门,尚未开口,一条马鞭子便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抽了过来。

  “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来糊弄爷?”一人身穿华服,手持马鞭,盛气凌人道,“爷不过看你们这间酒楼打出招牌来,说有地道的淮扬菜,这才略略点了几道,想不到一点淮扬菜的味道都没有。没油没盐白水似的,你想糊弄谁!竟都是些欺名盗世之辈!”

  一面说着,一面又踹了平哥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带着手下,连账也不付,这般大摇大摆冲出门去。

  平哥儿脸上早挨了几条鞭子,手中食盘跌落一边,那白瓷的盖碗、官窑青花瓷的大盘子皆碎成了瓷片,和那一道精心烹饪制成的清炖蟹粉狮子头洒落一地。

  事起突然。掌柜的听到声响,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去拦那华服逞凶者,等那伙人走了,才带着伙计来打扫房间,对着那一地碎瓷片长吁短叹:“得罪了贵人,这可如何是好?”又道:“你头一天打出招牌来,便出了这等事情,真是晦气。罢了,你且回家休养几天罢,这酒席钱也得从你工钱里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