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林黛玉先瞧见了晴雯, 笑着招呼她道:“这丫头怕是痴了,众姐妹都在那边饯别花神,独你藏着这里偷懒。”

  晴雯知道林黛玉只是玩笑话, 亦笑着回答道:“姑娘说哪里话。方才早已别过一回了, 此刻都散在园子里玩耍呢。我听紫鹃说姑娘出去了, 这才过来寻找。”

  林黛玉含笑看了贾宝玉一眼, 向晴雯打趣道:“你自家主子在这里,倒说过来寻我。岂不让你家主子寒心?”

  晴雯答道:“姑娘又在拿我们说笑了。宝二爷敬重体贴姑娘之心,比我们尤甚。他若知道我们待姑娘勤谨用心, 心中欢喜还来不及, 只有赏的,又岂会怪罪?”

  黛玉方才因春光易逝、花落红消而感伤, 幸得宝玉在旁柔声宽慰, 不觉心中竟好受了许多。

  她这般与贾宝玉一前一后,转过山坡,那氛围竟颇有些缱倦的意味, 她心中也生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在朦朦胧胧间, 突然听得晴雯说宝玉一心敬重体贴她。这言语原本可释为表兄妹之间亲密有爱之辞,亦不算越礼,但不知道怎么的,黛玉只觉得被人撞破了甚么一般, 羞不可当, 面上也有些微红。

  只是她这般面色变化, 贾宝玉和晴雯都不曾留意。

  贾宝玉只觉得黛玉蹙眉轻叹、迎风低吟、回眸娇嗔、薄怒浅笑各有各的风情, 每日里看也是看不足, 此时见她面上绯红如桃花一般娇艳,早看痴了,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晴雯心中早拿他们当一对来看,何况因茜雪之事,心中依旧混沌,不曾往这上头想。

  正在这时,山坡下又有人声传来,却是贾母处的小丫鬟过来寻宝黛二人,说贾母处传饭了。

  晴雯忙接过两人手中的花帚花锄,又催着他们先过去。于是宝玉和黛玉一起出了园子,到前头来。原来这日迎春、探春、惜春和宝钗都在王夫人处吃饭,只宝黛二人仍旧跟着贾母。

  贾母见他二人联袂而来,言语友爱,心中更加欢喜,一时饭毕漱口过后,凤姐处打发小丫鬟过来请宝玉写字,黛玉也要跟过去,却被贾母叫住了。

  贾母笑着说道:“你由着他去吧。左右不过是凤丫头不识几个字,抓了宝玉过去写账罢了。你若过去时,反倒不方便了。”

  林黛玉心中不觉疑惑,低头暗想,她和王熙凤亦是交情深厚不同旁人,王熙凤闲时也曾求她写字看账,如何她这时去了,反而不方便呢。

  贾母却不管黛玉心中疑惑,只把她唤到跟前,嘱咐她道:“女儿家和男子不同。女儿家读再多书,学再多道理,终不能下场科考,亦不能出仕为官,故而这打理内宅的本事,反倒比读书明理更紧迫些。你心性聪明,于看账理账上头已有小成,日后慢慢跟着凤丫头学习管家也就罢了。你娘亲留下来的铺子,如今京中还剩几个,这季的屋租已是收来了,你且去鸳鸯处看看账,过几日我差人给你送去。”

  黛玉听贾母这般说,早知道这是父亲林如海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其中之一,她心中自是信得过贾母的,那账目亦是可看可不看,只她心头,另有一桩为难事重重压着,却不好同旁人说。那便是她的婚事。

  这些天贾母明里暗里透出来的意思,竟是要与她和贾宝玉做亲。只因他们年纪还小,尚未正式提及,只略略在黛玉跟前说过一两句。

  黛玉从小和贾宝玉一处长大,贾宝玉温柔体贴,待她更比待别人用心许多,且二人互为知己,心中默契更不必说,原本黛玉也没甚么好挑剔的。何况黛玉也自家人知自家事,自从父亲林如海过世之后,她从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彻底沦落为寄居贾府的孤女。婚事本是结两姓之好,最讲究门当户对,扶持提携。她娘家如今全无助力,林如海在时固然前途无量,一时去了,便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休,就算在外觅得好人家顺利成亲,将来也免不得受人欺负。

  只是早在薛宝钗待选之事尚未落空之时,王夫人便伙同薛姨妈在荣国府里鼓吹金玉良缘,以黛玉之聪慧,她岂能毫无知觉的?

  若是只有薛家人上赶着,倒还算了,但王夫人身为贾宝玉的亲娘,她既然属意宝钗,这婚事又要如何才能做得成?未来婆婆不喜自己,此后伺候婆婆立规矩、理家管事之时,只怕为难事重重,又要如何是好?

  “你莫要害怕。”贾母仿佛看出了外孙女的犹疑为难一般,虽不好明言,却也不遗余力安抚黛玉之心,“万事只等我安排便是。在这里便如在自己家中一样,若受委屈时,只管告诉我。有我在一日,便无人敢说半个字。”

  黛玉只得应了。她在鸳鸯处看了一回账目,便由紫鹃、雪雁伺候着回大观园。不想经过王熙凤院子时,却见家丁们排着长队扛着绸缎纱罗往院子里搬,一眼望过去,粗粗这么一算,单这缎子都得将近一百匹。

  雪雁年纪尚小,好奇心最重,不由得悄悄问紫鹃道:“是收了谁家的礼,竟这般贵重?”自元春封妃以来,许多官宦之家皆寻了托词备了礼物上门,绸缎等内眷合用的礼物都送到凤姐处登记造册,故而众人皆是看怪不怪了。

  谁知紫鹃却摇了摇头,道:“我悄悄打听过了,却不是别家送咱们家的礼。听说是……”她四顾看了一圈,见并无外人,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听说是咱们家的贵妃娘娘怀了龙种,因年份还小,尚未坐稳,故不曾声张。只是这给小皇子用的绸缎等物,却是早早预备下了,也免得到时候一派慌乱。听说贵妃娘娘还颁下懿旨,要咱们家去清虚观打醮祈福呢。”

  雪雁听了之后唔了一声,只当成与己无关的寻常之事,并不在意。

  林黛玉却不由得心中一沉。贾家的贵妃娘娘怀了龙种,这固然是大喜之事,但是王夫人的权势未免更大了。外祖母一心筹谋着要把她许配贾宝玉,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如愿。若是女儿家不必嫁人成亲,不必依靠他人,她也就不必这般烦恼了。

  贾宝玉却无林黛玉这般敏锐。他夜里去潇湘馆寻林黛玉说话时,一派兴高采烈,还向黛玉抱怨说,日里凤姐叫他写甚么大红妆缎和蟒缎金项圈的字,不像账目,又不像礼物,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是甚么,凤姐也不肯说明白。

  黛玉听了更信紫鹃之言不虚,想来这大红妆缎蟒缎等物,便是预备着给贵妃娘娘的小皇子用的了。只是这样一来,那忧虑之意更甚,却无人可与消解。

  这日晴雯心事重重。

  她原本觉得姐妹们一道在这大观园之中,无拘无束,忧虑俱忘,恨不得竟这番长长久久下去,永世不变。岂料正在惬意沉醉之时,无意间回头一看,竟有许多先知先觉的姐妹开始悄悄寻出路了。

  若是旁人,还倒罢了,偏偏那人是与她情同姐妹的茜雪。她又是迷茫,又是无措,一时竟觉得自家被遗弃了一般。

  她好几回看见茜雪,想拉到一边问个究竟,但虑及此乃女儿家私密之事,竟不好细问,只得欲言又止。谁知茜雪却是磊落得很,竟寻了个空当,先向她开口了。

  “我有一要紧事,当与你说明。”这天夜里宝玉去潇湘馆说话未归,麝月在屋里坐着做针线,檀云、秋纹等人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只晴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望着如墨夜色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茜雪便伺机过去,坐在榻边,向她郑重其事说道。

  “我的事情怕是要定下来了。先前爹娘哥哥只说未到议亲,不好说与旁人知,只恐走漏风声,事情不成时被人笑话。但咱们这屋里,已是有人预先从别处听说了。你是我的好姐妹,若是此时还瞒你,那我成甚么了?”茜雪道。

  晴雯直起身子,听茜雪低低切切,向她倾吐在江家铺子初遇那人时所见所闻。

  “但凡你我二人同行,人皆只看着你。我心中虽是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但见他谈吐雅致,待你我二人一般无二之时,仍然免不了心生感激。此后我二人因采买胭脂之事,多有交涉,才知他虽是商户出身,却酷爱读书,颇明事理。”茜雪羞红着脸说,“那之后我说要送了本钱来在他家赚些利钱,他也允了,每逢年节之时,送利钱又及时又公道。后来……后来他便托人说亲,爹娘……只问我的意思。我自是……自是……”

  茜雪虽不曾说下去,晴雯却早明白茜雪之意,想不到她和那江家少爷竟然是互有情意。此时适婚男女,以盲婚哑嫁居多,似茜雪这般竟是世间极难得之事,不由得晴雯不连声赞叹,只说造化神奇,姻缘天定。

  “你眼光实是不错。回头细想,他果真是志诚君子。何况这江家铺子,日后早晚兴旺起来。到时候你成了财主婆,少不得要拉扯拉扯我才好。”晴雯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实意道。印象里那江家铺子发迹,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茜雪只当晴雯在信口胡说。“既已认定了他,贫也罢,富也罢,我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茜雪笑了笑,脸色忽而复转郑重,“只有一件事,我须得提醒你。你虽年纪略小些,却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思量筹谋了。原先我想着你早晚留在二爷房中的,倒还不急,这些日子听你细说,你心志竟颇为坚定,是断然不肯服侍二爷的。那将来如何,总要早做打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