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见胡家娘子这般模样, 只当林黛玉这病医不得。她为了黛玉这病,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费了多少心力, 折腾了数年, 依旧不见起色, 虽然是心有不甘, 却也无可奈何。

  故而她请胡家娘子为黛玉诊脉时,也只抱了万一的指望。此时贾母见胡家娘子这般为难,叹了口气道:“若是医不得时, 却也没甚么。我自不会怪你。只怕是我那外孙女医缘未到罢了。”

  胡家娘子摇头道:“不是医不得。只不过我言语莽撞, 生怕再说出甚么不该说的,得罪了贵府。”

  贾母见她这般说, 担心她因前番袭人之事羁留府里数日, 心生怨怼之情。她虽然是国公夫人,身份高贵,但亦能平易近人, 忙笑道:“说甚么得罪不得罪的。娘子既有华佗妙手, 能救死扶伤,便是我家的大恩人。”

  王熙凤也侍立在旁,忙接口道:“正是呢。娘子不必有顾虑。前番请娘子诊视丫鬟之事,是我思虑不周, 委屈了娘子。娘子若心里有气, 只管冲着我来便是。只是我家妹妹病情如何, 还请娘子细细与我们分说。”

  几个人正说话间, 王夫人也走进来了。胡家娘子收了话头, 只默默看王夫人向贾母请安,之后王熙凤又向王夫人请安, 暗自称赞世家礼仪,果真与乡野之中不同。

  贾母命人给王夫人看座,王夫人只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笑着问道:“听说这娘子在和林姑娘看病,难道林姑娘的病竟有盼头了?”

  贾母素知王夫人一向待林黛玉淡淡的,并不十分疼爱,此时听她一副“林姑娘的病无药可医”的架势,心中略有不快。只是林黛玉的病从娘胎中带来,缠绵了这十年有余,总不见好,她也不好因此说王夫人言语上的不是,只看着胡家娘子,期望她说出甚么喜讯来。

  果然听胡家娘子说道:“林姑娘的病,不是不能治。只是她病从娘胎中带来,乃是先天不足之症。此后种种症状,皆由此而起。这病原本也没甚么,只消平日多吃些谷物菜蔌滋养气血,再多四下走动走动,舒筋活血,固本健脾,待根基打好后,再以滋补药膳徐徐养之,须得几年工夫,或可好尽,与常人无异。但林姑娘出身名门,父母皆爱如掌上之珠,自幼便与她延请名医,开出的药方也尽是些大补之物。常言道是药三分毒,长此以往,更伤了脾胃,体内也积累了不少药毒,身子骨反倒更弱了,这却如何是好?”

  王夫人在一旁听着。她因胡家娘子是晴雯力荐而来的,原本就甚有戒心,再加上胡家娘子言语上不够恭敬奉承,谈吐举止不够玲珑,故而隔阂成见愈深。此时王夫人听胡家娘子言语里的意思,竟好似这“出身名门”一事竟是害了林黛玉一般,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听娘子这般说,反是林姑娘父母和我们的不是了。名门之女自幼皆锦衣玉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有病时,必然广邀名医,不肯耽误。难道这些竟都错了吗?”

  胡家娘子道:“簪缨世族固然是人人称羡。但我也曾有幸在你家里吃过几次茶饭,那饭食固然精致,却日日精米白饭、肥鸡大鸭子的,太过油腻,竟不如谷物菜蔌养人。何况还有一样,林姑娘如今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寄居此地,纵然祖母舅舅疼爱有加,但到底没有在自己家里那般舒心惬意。林姑娘是个心细敏锐之人,若是暗中受了甚么气,难免思虑伤身,这病就愈发重了。”

  王夫人本是个有心病的。她心中虽是待林黛玉淡淡的,但是明面上还不想让人看出来,不想落人口舌,平白得了个姑嫂不睦、苛待孤女的罪名,故而平日里强忍不快竭力依足了府里规矩办事,并不曾有意克扣过林黛玉甚么。此时听胡家娘子这般说,别人犹可,她却头一个觉得委屈,竟是不能不澄清的,忙站起来向贾母说道:“老太太,老太太一向明鉴,自林姑娘入府以来,吃穿用度皆是和府里的三位姑娘一样的,平日里只有多的,从不曾有过甚么克扣,哪里有甚么气,会暗中给林姑娘气受?”

  王夫人自贾珠死后,心灰了一般,每日里吃斋念佛,木头人一般呆呆的,竟是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王熙凤在一旁看得清楚,知道她急了,忙从旁斡旋道:“太太这是说哪里话?阖府人谁不知道太太最是个慈心肠,一向最好性不过的。咱们府里的三位姑娘还有林姑娘,谁不念叨太太的恩德?又有谁敢疑到太太头上?”

  因王夫人之女元春成了贵妃的缘故,贾府里虽不明言,却都高看王夫人一眼。

  贾母虽是为林黛玉求医心切,一来她也觉得胡家娘子说话太过莽撞,不如日常出入高门世家的尼姑道婆等人言谈机变,行事乖巧;二来胡家娘子一路直斥其他医家之非,贾母从小到大却皆是同这些太医打交道的,怎会因胡家娘子一己之言推翻前数七十多年的认知?

  故而胡家娘子越是说黛玉的病被其他医家耽误了,贾母越是疑心她信口雌黄。此时见王夫人生气,贾母也道:“你切莫当真。这娘子虽是医家,却不曾真个住在咱们家里,哪里知道端地?不过是胡乱推测罢了。很不必为了这个生气。”

  王夫人见状,心中大受鼓舞,追问道:“多谢老太太体恤。只是我倒疑惑起来,这娘子这般说,难道竟是受了谁的教唆不成?”

  胡家娘子是晴雯力荐而来的,若说她受了教唆,那自是晴雯从旁教唆的了。只是单凭一段对话便要这般给人冠罪名,未免有些捕风捉影。贾母心知肚明,这是王夫人借着晴雯在发泄对林黛玉的不满呢。只是这里头盘根错杂,竟不好细说对错,贾母也只得叹一口气道:“胡家娘子到底治了宝玉的病。如今请她来看黛玉,也是我老婆子多事,已是说好了无论她说甚么,都不追究的。说甚么教唆不教唆的,却是你多虑了。”

  王夫人听贾母这般说,连忙低头不再言语了。

  只是这般一闹,贾母心中请胡家娘子为林黛玉医病的心思也没了。世人皆已太医院诸太医为尊,贾母亦不例外,如今胡家娘子口口声声说他们都错了,本身也不足以取信。更何况贾母已使人偷偷打听过胡家娘子之夫君胡太医的底细,都说是从山野之间一路熬资历熬上来的医生,没见过甚么世面,不会来事,风评亦不佳。贾母难免以夫度妻,猜测胡家娘子不过于医道上有几分偏才,歪打正着医好了晴雯和宝玉而已。林黛玉病势平稳,虽不见好却无恶化征兆,贾母是断然舍不得她去冒险的。

  胡家娘子虽然不懂高门言谈行事,却亦是个聪明人,见闹过这么一番之后,贾母从此再不谈为林黛玉医病之事,也不多言,每日只尽心尽力看护贾宝玉。

  又过了数日,贾宝玉病已痊愈,又请了王太医过来诊脉,亦说已大好。于是贾母吩咐下去,命人厚赏了胡家娘子,单银子就赠送了一百两,又有许多有银子也没处买的绸缎布匹、点心干果、大毛衣裳等物,满当当装了一辆大车,一路风风光光,送了回来。

  胡太医这日正在家中。两个孩子看不见亲娘,日日哭闹,虽托付给梅姨照看,但梅姨一副冷冰冰的性情,也不敢多劳烦,只得胡太医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贾府思虑虽甚妥帖,每日派了人送来三茶六饭,但那屋子无人收拾,如今已是乱得不成样子。

  胡太医听见前院门响,因梅姨、灯姑娘都是女流不便上前,只他硬着头皮去应门,忽见胡家娘子笑盈盈站在那里,喜之不尽。那跟车的贾府媳妇儿们早跳下车来,将那赠礼一样一样往屋里搬,不多时堆满了半间屋子,才告辞而去。

  胡太医看着这半屋子的绸缎布匹,惊得合不拢嘴,梅姨和灯姑娘闻讯都赶来看热闹。灯姑娘只管啧啧称赞,说都是好的。梅姨却见过世面,指着那绸缎说这一匹是妆花缎,那一匹是蝉翼纱,都是上好的,只可惜这妆花缎只得五品之上官员才能用,如今胡太医是七品,只得等胡太医升至五品院使再说罢。

  细算其价值,单这些绸缎布匹,亦是大几十两银子,还不算贾母赐下的那两件大毛衣裳。

  不过短短数日的工夫,胡家已从一个居京城不易的清贫医者之家,一跃成为小康之家。究其缘由,皆因胡家娘子医术高明,救了荣国府的小少爷一命而已。

  胡太医看在眼中,心里颇不是滋味。只是胡家娘子早与他结缡多年,早不分彼此,倒还罢了。因手头有钱,两人便商议着是否要自购了房舍,搬出去住,胡家娘子摇头道:“如今你在太医院中立足未稳,何况那里头竟是黑得很,行事未必合你我心意。不若仍旧在此处赁居,若是太医院待不下去,也好再做打算。”

  胡太医见胡家娘子有银子傍身,说话强硬比从前更甚,但因她说得有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允了。

  又过了几日,晴雯打发人传话过来,只叫吴贵去接她。吴贵时不时靠晴雯接济,自是拿人手软,老老实实雇了车子去接。谁知晴雯回来后,并不回后跨院她平日居处,一头扎进西厢房,和胡家娘子说了半天话,叽叽喳喳跟胡家娘子讨论那些绸缎布匹该如何处置,说这一匹可做家常袄子,那一匹可做外面穿的褂子。

  两个人说话正投机间,晴雯见胡家娘子高兴,便趁机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回来,是宝二爷托我有事问你。他听说你在府里时,曾与林姑娘诊脉,颇有条理。尤其说林姑娘寄人篱下一段,虽是惹得太太不喜,却句句是实。他事后听说,对你医术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只有一样,如今林姑娘又该使了甚么方子调理才好?”

  胡家娘子笑道:“想不到贾府小公子却是个细心人。”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用怎么调理。竟是停了每日的那甚么人参养荣丸、天王补心丹之类为上。先趁着身子好时,用些滋阴的平补食材细细熬了粥,养养气血脾胃,再多走动走动,舒筋展骨,这般先养上一年半载,再做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