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顺瞠目结舌。

  他时常与人为善, 再加上国公府家仆的身份在外头颇有体面,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众人年纪相仿,少年人自有意气, 也常聚在一道说些大话, 言语浮夸。但从未有人这般眼高于顶, 言语间视举荐御厨为探囊取物, 连贾府中人甚为津津乐道的贾政的从五品官职,竟也被瞧不起了!

  自新皇登基后,御膳房颇受重视, 亦有官级之论, 设有尚膳正、尚膳副、尚膳等官职,但以厨举官, 到底不是正途, 哪怕升至顶也不过正四品尚膳正,怎能比贾政由主事一步步升职为工部员外郎,在官场上更受看重、更有前途呢?

  何况受举荐为御厨, 本就是万里挑一、机缘巧合、千难万难之事, 御厨房里的御厨们又个个身怀绝技,要想在众御厨中出类拔萃、独占鳌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贾宝玉则是国公府里受尽国公夫人贾母宠爱的小少爷,就算将来科举无望, 还可使些银子捐一个前程在身上, 故友知交遍布天下, 相互提携、人情往来一应都是停当的, 就算过些年贾母去了, 荣国府分家,贾母那些金的银的、攒了一辈子的私房钱, 少不得要分宝玉许多。这般算来,富与贵皆有了。平哥儿又拿甚么与他比?

  但是平哥儿偏偏不管不顾,就是要与贾宝玉比个高下,在他这一番歪理邪说之下,居然还得出个晴雯嫁他比跟着宝玉当姨娘好的结论出来。这番言论委实太过惊世骇俗,来顺始料未及,竟被他问住了。

  半晌,来顺方结结巴巴道:“虽是如此,但做人总要脚踏实地的好。说一千道一万,你如今都只是薛家一个厨子,若同宝二爷房里的丫鬟有甚么牵扯,大不妥当。你可知道就为了前些时日你做了一碗醒酒汤,我那晴雯妹子受了人多少闲话?常言道人言可畏,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被人那般污蔑,叫她如何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幸而宝二爷不曾听到这些闲话,不然的话,宝二爷又如何看她?”

  遂绘声绘色,将他妹子茜雪转述的那日所见所闻悉数说了一通,一面说,一面微感懊悔,应当一开始就说这个的,这本是一件大有道理之事,结果扯了许多别的,险些被平哥儿带进沟里了。

  平哥儿听后也大吃一惊。他未曾料到,本是一碗小小的醒酒汤,在后宅女人们勾心斗角之下,居然能做出这许多文章来。他虽曾误会晴雯对他有意,又不由自主为其姿容而倾倒,但扪心自问,并未做甚么出格的事,不料竟闹到这般地步。所幸晴雯吉人自有天相,那试图造谣的丫鬟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罚。如此一波三折,虽然结局大快人心,但若是亲历其事者,难免后怕。

  想到此处,平哥儿突然悟出来顺来意,冷笑一声,劈头问道:“只怕来顺兄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吧?怕我表错了情,会错了意,不慎在外面露出些行迹,被有心人当成话柄大做文章,误了你家妹子的前程?”

  平哥儿这般直白,来顺反倒有些尴尬了,本是一件正大光明理直气壮之事,被这么一问,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只得结结巴巴道:“承蒙错爱,只是……只是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因闲人多,最是喜欢无事生非的,我那晴雯妹子心气又高,性子又要强,如何禁得住这般言语?”

  平哥儿见来顺承认,固然在意料之中,心中却难免失望难受。他最是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别人这般嫌弃?当下涨红了脸道:“你放心。我这便去向薛家请辞,从此决不在她面前出现,再误不了她的前程!”

  来顺见他这般说话,却是吓了一跳。他知道薛家财大气粗,在薛家掌厨轻巧事少来钱快,实是个巧宗。若是平哥儿就为了他一席话辞去这样的差事,这叫他如何过意得去?原本茜雪也只是要他告诫平哥儿而已。

  忙道:“却也不必如此。如今事情都已说开了,皆是一场误会。平兄弟只消言语间严谨一些,莫叫别人牵强附会,再起风波便好。”

  平哥儿摇头道:“来顺兄不必劝我。也不独是为这一桩事的缘故。先前梅姨生病,无人照料,不得已才当街卖面那般窘迫。后来得了晴雯姑娘赠银,又托福觅到了一位进京谋职的名医,仔细调理之下,如今连病根尽去了,这才腾开手来,为前程打算。去薛家掌厨原本也是权宜之计,只为长些见识,领教领教上京风物。如今所见,不过如此。合该早早另做打算,去大酒楼谋一份差事,一展身手方好。”

  其实当日寻觅差事之时,也有几家和惠丰堂素来不睦的大酒楼想要抬举他,拿他作筏子攻击对家,他却偏偏选了薛家,心中实则存着若有缘分、同晴雯再见几面的妄念,不意竟闹出这等事来。想来却是他太过一厢情愿,把事情想简单了。既然被人嫌弃至此,也无谓再做逗留,不若去外面闯荡一回,拼下一份家业出来,到时候不愁没有那容貌既美、又真心仰慕他的女子垂青。

  来顺心中不安,再三劝阻,无奈平哥儿主意已定,只得劝道:“我听闻薛家同京中各大酒楼素有来往,有些交情。既是要另谋高就时,何不请他们与你一纸荐书?倒省去许多麻烦。”

  平哥儿笑道:“万事随缘罢了。我岂有去强求的道理?”当下起身送客,亲将来顺送至大杂院门外胡同口,这才回转。正是春寒料峭之时,迎面一阵寒风入怀,不觉被吹了个透心凉,更加意态萧索。

  梅姨站在大杂院门口迎他。方才平哥儿和来顺说话时,她就在一墙之隔的耳房里,有甚么动静能瞒得过她去?她素知平哥儿从小聪明俊俏,颇受女眷追捧,这般受人嫌弃,在他而言只怕是平生头一次,如何不委屈?漫说是平哥儿,就连她这个看着平哥儿长大的都觉得委屈。

  “我的哥儿,你受苦了。”梅姨眼眶泛红,“你本该是金尊玉贵、人上之人,又怎能受这种委屈?区区一个丫鬟,只怕还与她家主子不清不白,如何配得上你?连给你端洗脚水都不配!都是我不好,弄丢了东西,我……”

  “梅姨,你又说甚么胡话?我算甚么人,哪里金尊玉贵了?平日在家里说说笑话也便罢,教旁人听见,岂不惹出是非来?”平哥儿赶紧喝止她,“这天底下哪有甚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李建成当着好好的太子,转眼就成了李世民的箭下亡魂。杨玉环得势时姊妹兄弟皆列土,转眼就在马嵬坡祭旗了。哪里有安享万年的富贵?都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罢了。你看那四王八公,当年军功起家,何等富贵,但如今清平盛世,难道竟不怕功高震主,来一招杯酒释兵权吗?”

  梅姨见他这般说,不由得气笑了:“你还说我。难道你如今站在这风口里,竟不是在胡说八道,竟不怕惹出是非来吗?家里花钱给你请先生教识字,不是要你学些稗官野史,然后站在风地里信口雌黄、惹祸上身的。”

  平哥儿笑道:“此间虽嘈杂,却都是好朋友,再没那些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住在此间,却是安心得很。”

  梅姨摇头道:“虽是如此说,此地鱼龙混杂,到底不是正经人的居处。他日等你在酒楼寻到差事,总要另赁了独门独户的院子才好。”

  两人只顾拣些轻松愉悦的事情说,烦恼尽去,一路相扶,直至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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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顺先还了食盒,径直回到家里。茜雪在家中等候消息,已是等了半日。

  来顺笑道:“你这也太心急了。你二哥出马,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情?”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末了感叹道:“我竟从来未见过这般狂傲的,竟说跟了他比给宝二爷当姨娘好呢。”

  茜雪见事情已然办妥,若那厨子果真从此辞了差事离得远远的,便少了一桩心事,心满意足道:“想来这必然是他们年纪轻,不知道世道艰难,在那里信口开河呢。晴雯也口口声声说不想当宝二爷的姨娘,说甚么只管一心服侍宝二爷,待报答了他的恩情,等宝二爷成了亲就另谋出路。都是些孩子气的话,怎能当真?”

  来顺心中一动道:“若她果真有另谋出路的心思,我那平兄弟待人之心却是极真诚的,又极擅长烹饪之道,有一技之长傍身,想来假以时日,必定过上好日子的。”

  茜雪嗔道:“不过随口这么一说,二哥你怎么可当真?世间男儿见一个爱一个的多着呢,甚么待人之心真诚,不过是见色其意,一时心热罢了。更何况晴雯才多大年纪?她一派天真,从不曾动这个念头的,因见那人是你的朋友,才略略亲切些,不意竟惹出这等波折。那人给三分颜色便敢开染坊,这也就罢了,怎地二哥你也助着他说话起来?什么极擅长烹饪之道,有一技之长傍身,不就是如晴雯她表哥一般?前些日子为了给他在酒楼找差事,费了多少精神,又哪里来甚么好日子?”

  来顺起先道:“这位平兄弟却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见茜雪恼了,忙道:“我不过信口这么一说。难道我竟不知道晴雯没有娘家可依靠,偏模样生得标致,怎好放到寻常人家配夫妻?这和寻常百姓赤手空拳拿着宝贝走在大街上又有什么分别?怕是会生出许多祸事。”

  茜雪正听得入神,突见来顺笑嘻嘻又说道:“单论这点,却是不如我家妹子了。我家小妹妹得爹娘疼爱,将来必要为她寻一门家境殷实、家风正派的好人家当正头娘子,但凡遇到事,自是有爹娘兄弟撑腰,诸事停当的。”

  茜雪不意来顺竟然扯到自己身上,脸颊不由得飞红,心中虽颇感念爹娘兄弟待自己之心,却少不得面上做娇羞扭捏小儿女状,一分羞涩也得演到十二分,方是好家教的女孩儿家听到别人讨论自家婚事的正确应对。她面上娇羞,不住埋怨来顺,兄妹二人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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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香院中。这日薛姨妈陪着王夫人往城外上香去了,薛蟠不知道又去何处鬼混,家中只薛宝钗一人做主,她早早吩咐下去,命男丁婆子们看紧门户,自己和莺儿面对面坐在里屋炕上,照着花样子绣花。

  莺儿心灵手巧,更兼心性活泼,一面绣花一面叽叽喳喳说些趣事,宝钗在一旁默默听着,笑容淡淡,偶尔点评一两句,倒也十分相得。

  忽然见莺儿她娘走进来,说外院里那个厨房的掌勺有要事要禀报薛宝钗。

  宝钗这些日子正为这个厨子的事情盘算,一心想着不露痕迹打发了他,只因绛芸轩那边事情刚刚平息,这边就急匆匆打发,若无个好名头,只恐被外人瞧破端倪,一时嚷将起来,又是一场是非,故而忍着尚未曾发作。

  此时宝钗见厨子闹着要见她,她一个在室女怎好单独接见外男,不悦道:“如今妈和哥哥都不在。有甚么事,等他们回来再说。”

  莺儿的娘出去片刻,复又进来回话,为难道:“那厨子说了,他冷眼看去,阖家上下,惟姑娘是头一个明白人,既是老奶奶和大爷都不在家,同姑娘回话也是一样的。”

  薛宝钗闻言,差点气笑了。但她素知那厨子平日里刁钻古怪、眼高于顶的行径,也深恐撂着他不管,竟惹出甚么风波来,没奈何,点齐了家中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到正屋来,自己端坐在纱橱之后,由莺儿、文杏在旁边伺候着,这才命莺儿她娘唤平哥儿进来。

  平哥儿进得正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心中先赞叹了一声:这才是薛大姑娘平日治家的风采!正要许多人前呼后拥,才显出深闺的矜贵。可叹薛家平日只由薛姨妈做主,一味俭省,凡事没个体统,倒看着越发不像了。

  他也不往纱橱后头细细窥探,只垂下眼睛,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道:“承蒙多日照顾,特来请辞。”

  薛宝钗正愁寻不到合适的理由打发了平哥儿,他此番送上门来倒是意想不到之喜,当下不动声色,忙问缘故,平哥儿只说自己本是为了饕餮宴而来,原本只想在酒楼中谋职,机缘巧合之下才来薛家盘桓数月,宾主相欢,感激涕零之类,都是些现成的漂亮话。

  宝钗只想赶紧打发了这厨子走,闻言倒有几分意外,思索片刻道:“既是如此,我家也不好妨碍了先生前程。只是先生既想参加那饕餮宴,少不得保人,我家忝列皇商之位,同京中各大酒楼皆有来往,素来是相熟的,如蒙不弃,我家愿意做保。若是先生尚未觅得合意的差事,我家也可同酒楼举荐了去。”她虽是想打发厨子走,却也不想结怨。如此做个顺水人情,在她而言,又有甚么难处,不费吹灰之力。

  平哥儿见薛大姑娘这般大度,深为叹服,他为人高傲,本不善求人,故而一路行来较旁人坎坷许多,想不到薛大姑娘这般善解人意,竟主动照拂,倒是意外之喜了。当下真心实意谢过。宝钗又吩咐说,教他再留上几日,少不得再回薛蟠一声的。平哥儿一一应了。

  次日果然薛蟠主动唤他过去,一见他就止不住的长吁短叹,意欲挽留,被平哥儿回绝了。薛蟠叹着气,从袖中与他一纸荐书,又承诺来年为他参选饕餮宴作保。平哥儿打开看那荐书时,见是京城中顶级酒楼致美楼的荐书,心中便知必然是薛大姑娘之功,忙谢过了。

  这边薛蟠打发了厨子,转头忍不住埋怨他妹子:“好好的人竟这般轻易打发了。日后若是再宴宾客,怕是找不到这般称心如意的了!”

  薛宝钗头天夜里已将来龙去脉俱已向薛姨妈回明,此时只管一言不发,只由薛姨妈开口道:“他自家提了要走,我们孤儿寡母的,难道竟要留他不成?更何况他生得俊俏,常在咱们家走动,外头有些风言风语却不好听,没得辱没了咱们家门风,连累了你妹妹。若你要宴宾客,又有何难,从外头酒楼里聘了厨子来帮忙,只教他们在外院做事便是。我和你妹子锁上内宅的门,依然是清清白白好家风。”

  薛蟠听到“连累”妹妹一语,不由得心虚,他在金陵失手打死冯渊一事,虽已结案,却连累了宝钗参加宫选,心中自是有愧,忙道:“罢了罢了,我另外设法便是。只是咱们在姨父处借住,少不得宴请几回他家内眷,以表感谢之意的,也是亲戚间有来有往的道理。如今少了这个厨子,连个由头都没有了。”

  薛姨妈连忙道:“快别说宴请的事!只因了这个厨子,闹出许多事来,差点连累了咱们家名声!”见薛蟠一脸探究之意,又想起薛蟠大嘴巴,恐他出去到处乱说,遂按下不说,转话道:“你姨母、老太太她们整日忙得很,明儿还要去东府会芳园那边呢,哪里就差这一顿宴请了。咱们心意到了,也就罢了。”

  薛蟠知道自家只是荣国府二房王夫人的亲戚,和宁国府虽也有些来往,却是几辈往上数的交情,到底远了何止一层。再者薛姨妈一个寡妇,许多抛头露面的场合也不适合出席。故而明日这东府会芳园的宴请,肯定是没份儿的。当下笑道:“妈莫着急,等到你儿子将来有出息了,也叫人给你造一座大园子取乐,咱们日日请些亲戚过来一起吃酒听戏。”

  薛蟠一向是个糊涂人,薛姨妈溺爱儿子,不想竟宠出一个废物来,不由得时常哀叹自己命不好,却也无可奈何。因一向指望薛蟠不上,不意他竟突然说出这等暖心之语,又惊又喜,一把抱住,道:“我的儿,若果真有这天,当娘的就算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薛宝钗虽知道这只是年轻男子年少轻狂时候的大话,却也期盼着天降神迹,有朝一日薛蟠改邪归正,自己也少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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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春和景明。这日清早,贾母等人果然如薛姨妈所说,应了宁国府主母贾珍之妻尤氏之请,往会芳园里吃酒听戏。这等热闹的场合自是少不了贾宝玉,故而袭人晴雯她们都去了,留下茜雪、麝月两人照看屋子。

  会芳园中百花盛开,争奇斗艳。戏台上演的却是近年来的一出新戏,名唤《长生殿》,才看了一段,贾母就皱着眉头指那台上道:“这戏不看也罢。常言道脏唐臭汉。那唐明皇偷了自家儿媳妇,才有了马嵬坡的惨事。却是因果报应了。今人不可不戒。”

  尤氏心中欢喜,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忙起身道:“老太太说得极是。既是如此,这戏不好污了咱们府里人的眼睛,断然不可再唱。”吩咐下去,急命换一出戏唱。

  鼓乐声停了一停,片刻之后重新响起。果然换了一出。贾母看得眉眼俱笑,不由得问尤氏道:“蓉儿媳妇病了好些日子了,前些天听说外头荐了一个极好的大夫过来请脉,如今想是好些了?”

  尤氏笑着回道:“是神武冯将军家的公子请了一位张大夫过来。那位张大夫看脉是极高明的,未见其人,单凭脉象,已是将症候说了个八、九不离。如今开了方子,每日吃着,那精神倒似一日好过一日了。只是还起不得身,见不得老太太。”

  众人听说以后,都信以为真。晴雯也在旁盘算着:上辈子宝二爷痴恋林姑娘,后来闹到阖府皆知。只是林姑娘身子骨弱,常年多病,老太太碍着旁人情面,也不好直接做主定下亲事。若果真这般高明的大夫,哪日请了过来,要他看过林姑娘的脉象,好生调养,岂不两便?

  只是这等事,晴雯一个小小丫鬟,自是不好开口的。须得贾宝玉这个备受贾母宠爱的孙儿开口,想来无有不应的。只是一望之下,贾宝玉却不在席上,由秋纹、檀云陪侍着出恭,至今未回。

  晴雯又等了片刻,只见秋纹、檀云两个带着小丫鬟捧着衣服等物回来了,宝玉却仍然不见踪影。

  这下连袭人也有些疑惑,忙问秋纹时,却说贾宝玉出恭完换了衣裳,只说要在会芳园中赏花,命她们几个先回来,自己却溜了。

  袭人摇头道:“爷真是糊涂。老太太尚在主位坐着,少不得一时半时就要过问下落的。怎么就这么溜了。”急命诸丫鬟分头去找。

  众丫鬟遂在会芳园前前后后混找一气。有的见遍寻不着,估摸着兴许宝玉已回到席间,便先回去了。有的贪看会芳园中春色烂漫,不由得驻足赏玩。故而都走散了。索幸这也算是自家园林,并无外人,亦无不便。

  晴雯心思伶俐,见遍寻不着贾宝玉,忽而想起他一向对蓉大奶奶颇敬重推崇,又同其弟秦小相公交好,莫不是趁着这个机会,偷偷一个人探访秦氏去了?

  前些年贾宝玉在宁国府酒醉,曾睡过秦氏屋子,因年纪幼小,故不为越礼。当时晴雯也曾在旁边服侍,故秦氏屋子的路线俱是了然于心的。

  晴雯胆子既大,心思又细,当下也不消旁人指路,只按了记忆一径寻去。想是宁府里阖府丫鬟婆子大都在会芳园服侍的缘故,这一路过去,竟然未曾遇到几个人。

  待到来到秦氏院中,不免大吃一惊。只见满院枯叶杂草,院门上犹结着蛛网,和记忆之中侍者如云、室宇精美的印象大不相同,但静下心来细思,未曾走错路径,不由得迟疑起来:难道蓉大奶奶竟然迁了居处不成?

  正迟疑间,却远远看见屋前红衣影子一闪,晴雯看得真切,不是贾宝玉又是哪个?当下再不顾其他,跟来过去。

  晴雯到了跟前,见宝玉蹑手蹑脚,正在隔着玻璃窗户往屋里面张望。刚压低声音,在身后叫了一声“宝二爷”,宝玉受了惊吓急转身,见是她,忙一手捂住她嘴巴,另一手摆了一摆,往屋里指了一指。

  晴雯会意,遂屏神静气,两个人一言不发,只看那屋里动静。却见铺陈残破,竟不似长孙长媳屋里应有的气派,和记忆里天差地别。床榻之上,影影绰绰躺着一人,一个小丫鬟在旁边伺候着。

  猛然听见那小丫鬟带着哭腔道:“瑞珠越发没个成算了。只是让她去灶上要些热水而已,又不是甚么要紧事,难道灶上竟连这个也要为难咱们吗?奶奶且放宽心,我去去就来。”

  贾宝玉和晴雯听见小丫鬟要出来,忙躲在一边。等那小丫鬟走出院门外,方重新回到屋门口。

  晴雯心中砰砰乱跳,只觉得眼下之事,处处透着诡异,心中疑惑不已,电光石火般,突然想起上辈子听到的些许风言风语。

  记得上辈子蓉大奶奶秦氏是秋冬之交突然殁没的。起初风声都说她经了一位名医的诊治,一日好似一日了,都指着她一时痊愈,依旧打理宁国府,迎来送往,酬谢内眷,谁知二门上传事云板响处,传过来殁没的人竟然是她,阖府都有些惊疑。

  便渐渐有些风言风语传出,都说她竟同她公公珍大爷有染,丑事被人撞破,这才羞惭自尽;又有人说她先前那诸事妥帖、会打理内宅的名声,也全赖了珍大爷从旁一力支撑,不然的话,一个五品穷京官的女儿,何况只是从养生堂抱养、亲生父母不知何处的,如何能在贾府这种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一个个皆长着一双富贵眼睛的地方立足,又怎能坐得稳这长房长媳、蓉大奶奶的宝座?

  “宝二爷,此处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快快随我离开,莫要叫老太太知道了生气。”晴雯想到此处,忙压低了声音向贾宝玉说道。

  贾宝玉摇头道:“不可。她一届弱女子,不过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而已,就算做错了甚么,难道竟要了她的命不成?”一边说,一边就要趁着无人,往屋里闯。

  晴雯一听这话,便知道宝玉预先也得到了些风声。他是爷儿们,又和蓉大奶奶之弟秦小相公交好,预先得到些消息也不足为奇。

  晴雯一力苦劝,哪里拉得住贾宝玉。不想两人一番争执,屋里人听得清清楚楚,突然扬声唤道:“是谁来了?”

  贾宝玉看了晴雯一眼,走进屋里。晴雯只得跟着进屋。

  进屋看时,只见蓉大奶奶秦氏蜷缩在床上,昔日妍丽容色早无影无踪,面色蜡黄,那脸上手上瘦得连肉都没有了,依稀显出骨头的形状来。

  “竟……竟是宝叔?”秦氏轻声道,声音里又惊又喜。

  晴雯知道贾宝玉的脾气,最是怜香惜玉不过,此情此景,料得再难劝返,定然是要对那秦氏说出一大篇劝慰的话来,心一横,牙一咬,向宝玉道:“此处干系太大,二爷不可久留。我且在门口望风,万望二爷以名声为重。一旦踏错一步,怕是万劫不复。”

  贾宝玉忙斥道:“你胡说些甚么?”

  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会芳园那《长生殿》的戏目意有所指,尤氏特意邀了贾母前来,决计不是单纯吃酒听戏那般简单,只怕事情捂不住了,这就要请了老太太的示下,其后便要定下惩戒了。

  他心中也清楚,晴雯这般言语,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维护他的一片私心,按辈分他是秦氏的叔叔,这次探望若是被旁人瞧见,不定编出甚么故事,传出甚么怪话来。

  但是秦氏就在旁边听着,怎能叫美人伤心,芳魂落魄?

  秦氏听得清清楚楚,叹了口气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丫头甚是忠心,是全然体恤宝叔的一番心意,宝叔不可怪她。”

  晴雯听她声音,精神倒还好,不像久病之人那种气若游丝的情态,不由得又生疑窦:这样的人,怎会突然说没了就没了的呢。

  那秦氏又道:“侄媳妇是走错了路,再无生机了。此处更无旁人会来。只有贴身服侍我的两个丫鬟宝珠瑞珠,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忠心得很。宝叔但请放心。”

  晴雯闻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虚虚站在屋门口,一任他们年幼的叔叔和年长的侄媳妇二人说些平日里不应说的体己话。她最明白宝玉的心思,料得这些体己话定然于私情风月之事全不相干,无非伤春悲秋、怜花悼花而已。

  岂料先开口的却不是贾宝玉。

  只听那秦氏说道:“侄媳妇只因走错了路,是万死莫赎了。虽有苦衷,亦辩无可辩。仔细想来,这宁荣二府之中,只有琏二婶子和宝叔两人,真正不计较侄媳妇出身,真心相待的。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莫名得府里青眼,有了这么一场富贵,又有几个长辈真心待我,竟无以为报,说来甚是惭愧。”

  贾宝玉听她哀哀切切,这般道来,心中真个比针扎的更难过。他甚至想,哪怕秦氏果真同珍大哥有甚么,其实也不能算她的过错。她一个养生堂抱养的寒门女儿,要坐稳蓉大奶奶的位子,谈何容易,怎能少了长辈的维护支持?以珍大哥平日的喜好,秦氏这般美貌,又这般才干,难保不动心,难道珍大哥强行索要之下,秦氏竟能推辞吗?

  当下贾宝玉呜咽道:“且莫要说这些闲话。你且养好身子要紧。”

  秦氏道:“侄媳妇万死难辞其罪,已是不中用了。如今细细想来,家中还有一件大事未曾有着落。今日万幸宝叔不嫌弃,甘冒奇险过来看我。少不得托付宝叔了。想来这宁荣二府,宝叔是最有慧根、最有指望重振家声之人,又最得老太太宠爱,这件大事,惟有宝叔开口,最是妥当不过。”

  贾宝玉听她这般说,只得问道:“是甚么大事?”

  秦氏遂缓缓道:“咱们家自军功起家,传到你侄子这辈,已是有五代了。这都是祖宗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基业,咱们做后辈的,才得以安享荣华。但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年咱们家效忠的主子,已是龙驭上宾了。如今也不过仗着太上皇和皇太后、老太妃娘娘这些人念旧,赐下些恩泽,方有现时的体面。只是,这体面岂能长久?新皇岂能容军中大权旁落?再者,太平盛世,军功原本就没有文职更好出头。若是有朝一日,乐极生悲,大厦将倾之时,又该何以自处?”

  贾宝玉从小自温柔富贵乡长大,平日但有所虑之事,也不过伤春悲秋,或是同姊姊妹妹们拌嘴诸如此类。在他看来,贾家之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之事,他不曾真正想过富贵之由来,也不曾忧虑富贵之末路。故而他对秦氏之言,兴致缺缺,只勉强顺着秦氏的话头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是好?”

  那秦氏见他见问,面上忽做喜悦之色,道:“侄儿媳妇已是想出了一个永保无虞的好法子。”(注一)

  遂细细说来,说了一大篇高论。晴雯在旁听得头昏脑涨,似懂非懂,只知道蓉大奶奶大致是说,当年宁荣二公设下家塾,是为后世子孙计深远、由军功转文职的绝好法子,她只担心将来败落之时,此处无人供给,遂自消亡。蓉大奶奶说她早查过朝廷律例,知道哪怕抄家之时,祭祀产业也不必没收。故而建议将家塾设于祖茔,将那家塾费用一应并入祭祀供给之费,族中定下成例,由各方轮流供给,有余力之时多在此账目下置些田庄房舍,哪怕将来抄家,也可靠了这些东山再起。(注二)

  贾宝玉亦听得头昏脑涨,含泪道:“你费心了!千万养好身体……”

  秦氏笑道:“若果真能遂此事,侄媳妇也就再无憾事了。”反借口此处是非之地,催着贾宝玉速速离开。

  贾宝玉无奈,虽依依不舍,也只得和晴雯一道离去,在外面窥视多时,见果然有两个丫鬟抬着一桶热水回来了,想是秦氏所说的宝珠瑞珠。这才放下心来,同晴雯一起回到会芳园。

  袭人忙率了众丫鬟迎了上来,一面与贾宝玉整理衣裳,一面问:“去了哪里?怎地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晴雯怕事情走漏,贾宝玉名声亦要受损,忙笑着回答:“快别提了,你们猜我在何处寻到宝二爷的?竟是在园子的一座楼阁上!”

  袭人更起了疑心,忙问缘故,晴雯笑道:“想是宝二爷吃醉了酒,有些迷糊,因在园子里看花看倦了,胡乱寻了一间房竟睡着了。怪道咱们把这园子翻过天来,也寻他不着。原来那楼阁里竟有一间书房,平日里少人打扫的,宝二爷睡在那里,这才沾了些尘土。”

  “书房?哪里的书房?”袭人曾与贾宝玉有过云雨之事,在这上头特别小心,因晴雯容貌甚美,一向暗中防着她,生怕她也同贾宝玉有甚么风流事,抢过了自己的风头去。故而细细追问,不依不饶。

  幸而晴雯对会芳园甚是熟悉,眼睛眨都不眨,张口就来:“就是园中那间书房啊,房中挂着一副美人图的,最合宝二爷的眼缘了。”

  袭人还要追问时,旁边檀云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既是有美人图,想来错不了了。”旁边诸丫鬟都知道贾宝玉素来性情,忍不住附和,袭人只得不再问了,只在心中暗暗琢磨,细细观察两人行迹间可疑之处。

  当日直闹到黄昏。贾宝玉这才随了老太太、王夫人一同回去了。

  待到晚上无人之时,晴雯忍不住瞅准机会,低声问贾宝玉,蓉大奶奶字字泣血,想来思虑已久,定是珠玑之言,如今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要如何设法,禀明老太太方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注二均参考自《红楼梦》原作第十三回 。不是原文,是对原文的总结,但是大致意思差不多。这个可保永全的方法是曹公那个年代的人经过一番劫难以后,苦思许多年的感悟。世上应该再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本文直接参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