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甫卓却依然能听到他而细微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出口。

  “你若身死,我何必独活。”

  世界仿佛都寂静了一瞬。皇甫卓耳中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夏侯瑾轩微微起伏的气息,他不由得张了张口,刚要出声,却不料一道箭矢正急速地破空而来,待发觉时已到近前,夏侯瑾轩抬笔去挡,却依然未能来得及。

  他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直直没入了夏侯瑾轩的胸口。

  夏侯瑾轩身子晃了晃,却还是勉力稳住了身形,只是本能地抬手捂住了胸口,皇甫卓看见有细细的血丝流淌而出,一滴一滴滑过他修长苍白的指间。

  夏侯瑾轩却还有力气笑,低哑的声音像是安抚他似的说:“没事的……没事。”

  说着微微转过了头,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身后已是强弩之末的叛军散乱的阵势上——后方似乎起了些骚动,而倒下的人也并不是守城的这一方。

  他眼中牵扯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而思绪又在胸口传来的钝痛里慢慢模糊下去。

  沉入黑暗之前最后的记忆,只剩下那人抱着脱力的自己红着眼眶大吼夏侯瑾轩你不许睡的声音。

  他尝试着扯起唇角来给那人一个微笑,却也不知成功了没有。

  阿卓,别急。

  他想。

  我只是累了。

  *

  夏侯瑾轩初时只觉得冷,像是又置身在那闷不透气的棺木里,喉咙里都生生冒出一股血味来。他试图挣扎,然而周身仿佛是被什么紧紧缚着一般,连抬一下指尖都不能,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住在身体里。

  但很快就有丝丝的清风拂面而来,紧接着身体也暖了,他尝试着深吸口气,发觉呼吸也渐渐变得顺畅自如。迎面像是有光落在脸上,虽然明亮而并不刺眼,他情不自禁地贪恋般地朝着那光伸出手去。

  然后他就抓住了一个人的手。

  夏侯瑾轩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人的脸,意识还停留在方才的梦里,喃喃了一声:“阿卓……?”

  皇甫卓神色似是尴尬了一瞬,而后不动声色地捏了下他的手,再帮他掖好被子:“醒了?方才我见你在讲梦话,是被魇住了?”

  一阵冷风从帐外漏进来,虽是不大,也足以让夏侯瑾轩整个人都清醒了。

  许是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掩饰般地咳了一声,撑着身子坐起来,笑着看向身边的皇甫卓:“你瞧,我不是早说过没事的。”

  皇甫卓闻言没甚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既然无妨,昏睡了一天一夜又算怎么回事?若不是你……”他本想说为了救我,话到嘴边却有些出不了口,只好硬生生改口说:“……为了这一仗能打赢,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你,怎可如此轻贱自己性命。”

  夏侯瑾轩知道他是担忧自己,也不戳破,只是笑嘻嘻说:“皇甫兄以前不是常说,大丈夫当征战沙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我也是佩服得很,怎么眼下倒都是我的错了?这回要不是我出手,皇甫兄是要就此捐躯了不成。”

  皇甫卓被他反将一军,一时无从辩驳,只得板着脸说:“我当然自有脱身之计……算了,总之这次大胜而归,大家本是要庆贺一番,不过你一直昏迷未醒,而且……也有些事还没能处理,也就暂且搁下了。”

  夏侯瑾轩一怔,想起他昏去前匆促瞥到的敌人后方的那场骚乱,心中隐约已有了些预感,刚要开口询问,却见皇甫卓从怀中摸出了一把东西,犹疑了一下,还是递到了他面前。

  “我想这或许是你极重要之物,既然你一直贴身放着……也是它救了一命,虽然已碎了,想来你还是会希望留着它罢。”

  夏侯瑾轩本能地伸手去接,就觉掌心一暖。他低头一看,正是那块羊脂白玉坠,此时已是碎成了几块,先前那一箭不偏不倚正好撞上它,方减缓了力道,只伤了皮肉。

  你竟又这样救了我一次。尽管你已经不记得了。

  那碎玉还是暖的,夏侯瑾轩微微出神,慢慢收紧手指,略贪恋地感受着这熟悉的温度,随后定了定神,笑道:“多谢皇甫兄。这……确实是我极重要的东西。”

  皇甫卓眼见他动作极其小心地将碎玉收好,心口莫名地一滞,不知从何而来的堵闷感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依稀见到那碎玉上原本是刻了字的,也尚还记得自己在雕玉方面还是略有研究,只是替那人疗伤发现这沾血的碎玉时,他竟只觉得后怕,怕认出这玉上刻的是何字,然而更怕若是没有这玉又会如何。

  “皇甫兄?”

  对方试探的轻唤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皇甫卓摇摇头,将心中纷乱拂去,看了一眼夏侯瑾轩的气色道:“你还是再休息下罢,虽然伤势不重,但军中大夫说你神思郁结,内息不顺,还是要好好调理一番。”

  夏侯瑾轩失笑道:“我本是万花弟子,身体如何自然心中有数,皇甫兄不用太过担忧了。”说着就披衣站起,走到帐外看了看天色:“是刚擦黑不久吧?”

  “……”皇甫卓忍了又忍,告诫自己不能和伤者动手,应道:“是。”

  “那皇甫兄之前说军中尚有事未处理,可否带瑾轩前去一议?”

  皇甫卓一愣,见夏侯瑾轩一脸坦然清明神色,不由疑惑道:“你知晓了?但我此前并未和你提过……”

  夏侯瑾轩安静了片刻,最终只是低低一笑。

  “……也许,因为是故人罢。”

  *

  姜世离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与夏侯瑾轩重逢。

  见那红衣少年掀帐进来时,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他与对方都还不过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于那个天寒地冻的傍晚,少年微笑着向无家可归的自己伸出的手,掌心柔软而温暖。

  他说我的名字是夏侯瑾轩,你呢?

  姜世离一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才慢慢站起身来,声音里带了些不敢置信的微颤:“夏侯……兄?你还活着?”

  夏侯瑾轩原以为自己该是已经调整好了心情,但一照面之下,心情仍是止不住的五味杂陈,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来,却都堵在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得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姜兄……许久不见了。”

  皇甫卓察觉到他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心下大约猜到这两人应是旧识——谢沧行之事,他也已是忘却了。

  于是开口道:“想来二位许久不见,该是要叙旧一番,皇甫卓便不打扰了。”言罢拱了拱手,朝夏侯瑾轩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姜世离见他一副与自己全然陌生的样子,待皇甫卓离开后,犹豫了一下问道:“皇甫……兄他见我,为何会……还有,你的声音……?”

  夏侯瑾轩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神情里现出深重的疲惫来。

  “皇甫兄他……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不少记忆,想来他该是不记得过去那些事了。”

  姜世离闻言诧异道:“难道他连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