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咳嗽下去,我也不好再继续装死,便一骨碌爬起来,将衣裳穿好,顺手簪了头发。
隋风也很有默契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我们相顾一眼,各自无言。
隋风撩衣坐在矮几边上,拔剑出鞘,颇为爱护的细细把玩。
盏茶功夫去过,我终于憋出了一句似乎合情合理的话:
“罪臣身负浅伤,恐有血污,不便与梁王同寝。”。
他原本正在气定神闲地拭剑,听到这里,动作稍稍一停,“哦?下晌你射在孤的衣袍上时,怎么不听你赔罪?”
我顿时两眼发黑,太阳穴一阵跳突的疼。
他怎会如此,如此……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到形容词,只能盯着他重重叹出一口气。
剑锋的寒光映在隋风的脸颊上,使得那英挺的面目又多了几分杀伐气。
他起了新的话头:
“赵王和赵太子三日后抵达邺城。届时你们主仆相见,一定格外有趣。”
闻言我忍不住笑出来,笑得有些自嘲:
“赵王已废我照身帖。我如今失了赵籍……又与他算哪门子主仆?”
隋永安遇袭那一天,云鸦蹲在树上,唤我的那一声“武安侯”真是让我一直颇感介怀。若不是当时形式紧张严峻,我都想要纠正他一下——我早已不是什么武安侯了,如今无非是草莽贱民一个,不足为道。
隋风嘲弄地吊起嘴角,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剑,“那不如,入梁籍。”
入梁籍,也是不妥。即便我沦落至此,邯郸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那是我的故土,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我正要谢绝他的“好意”,他却忽然抬眼看向我:“奴籍。”
“……”
我虽非皇室成员,但自小到大,也都是勋爵加身的贵族。在隋风之前,我从未伺候过他人脱靴穿衣。
隋风反手持剑,凛光闪过,长剑顿时架在了我的脖颈上。剑尖缓慢游移,而后停住,旋即他以剑身拍了拍我的脸颊。
“刺杀太子,充奴,当受墨刑。”他挑眉看着我,“刺什么字才好?”
“不若,将孤的名字刺上去?”他森然笑了,那语气像是玩笑话。可我心里清楚,这种事情隋风能干得出来。
剑尖忽往下移,抵住了我胸前交领的襟口。我心跳陡然一快——他只需要在往前逼近两寸,我便能横尸当场。
须臾,那剑尖竟真的往前压了几分力道,甚至已经抵住了我的皮肤,直指那颗跳动的心脏。我感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刺痛,不由闭上了双眼,呼吸急促而凌乱。
“噌”的一声。
是冷刃划破布帛的响动。随之,我胸前微微一凉。这时我才睁开眼,低头去看,衣衫果真是叫他划破了。
“哈哈哈……”
隋风放肆的笑声回荡在殿中,简直是未饮而醉。
“……”
我没有精力配合他这些恶劣的玩笑,却忽然想起了他刚才的话。心中微疑,忍不住问:
“为什么赵太子会来?你让赵瑜也来邺城……是何意图?”
赵王与太子同时离开国土,这令我生出些许不安。
在我的印象中,赵王一向对寻姬纳妾没什么兴趣,是故膝下子嗣单薄。这么多年,只有赵瑜一个儿子,一出生就册为太子。好似他已经算好了,今后都不会再生儿子一样。
赵国沿袭了大周的嫡子继承制。无嫡,则立长。不过我想了想……赵王多年来,连皇后也不曾封册,哪里会有“嫡子”。所以,赵瑜这个长子顺理成章被册为太子。
当隋风告诉我,我身上的淫毒是赵王所为时,我是惊愕无比、甚至难以置信的。印象中赵王并不好美色,反而因着崇信道法,而斋戒悟道、远离美色。他常常在崇华宫东侧的行宫里参悟天地。那地方是宫闱禁地,除他之外,无人能进去。
就连太子赵瑜,也不被允许。
太子赵瑜自小生长在宫中,性情温和柔软,常常一口一个“子玉哥哥”地跟着我。他没什么同龄的孩子可以玩耍,于是,经常行走内宫,又与他年龄相仿的我,便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我想不通,既然赵王来了,为何还要赵太子也来。并非我恶意揣度隋风,而是,万一,赵王和赵太子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念及当初,楚太子沈沐来了一趟梁国,回去不久便病薨,我颇有几分杯弓蛇影的惶恐。
隋风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寒凉地笑了一下:
“你该伺候孤沐浴就寝了。”
.
浣衣房的那名婢女告诉我,三日后,诸地王侯应邀前来邺都。隋风将在玉台摆宴,宣布他大婚的消息。诸王侯会在邺都,留到梁王与王君礼成。
玉台摆宴那日,人多眼杂,“主子”会想法子来寻我,商议如何瞒天过海。“主子”便是指隋风的好舅舅,太尉李剑赢。
我想赏她些什么,可我身上一无所有,又何谈赏赐。她倒是愧疚得很,尽管冒死替我传话,却还在感激我没有因为头冠的事情而责罚她,说三十杖打下去她多半就没命了。
她笑起来甚是好看,颊侧浮动着两枚浅淡的梨涡。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她自怀里摸出一对棉帕包着的耳饰。她说,看到我有四只耳洞,却不配耳饰,有些可惜。
我便笑着与她解释,那我年少时,母亲为我刺的耳洞。赵国的大巫国师都会刺四只耳洞,配绯玉耳饰,以彰身份。可惜我不是女子,此生都派不上用场。那只是母亲对我的宠溺,在我年幼时偷偷给我戴上耳饰而已。
谈话之间,我又有些隐约的担忧,这名小婢女看起来格外天真无邪,做事似乎不太牢靠,万一她不慎泄露了什么消息……
然而我的担忧,当晚已经被抚平——那名婢女无端死了。
我从其他宫人口中得知,她是自尽的,吊死在了庑房梁上。原因不得而知。
我断定这是李剑赢的手笔。可一时之间,我竟不知他这做法是对是错。
宫人们还在殿外扫着雪,那名婢女的死,成了他们余暇闲聊的话题。
我不由摸出了她赠我的那对耳饰。并不是什么值钱的金玉,只是两枚成色劣等的珍珠。在我掌心,莫名有些灼烫。
倏然,一个低沉的嗓音自廊顶幽幽传来:
“赵玉,难怪你当年刺杀未果。”他口气甚是轻蔑,“妇人之仁,难成大器。”
我顿时汗毛倒竖,循声看去。
李剑赢的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兀然出现在廊下:“小侄儿刚与我议事结束,正赶着回来肏你。”
我板着脸瞥了他一眼:“太尉大人,有事相告?”
“哦,我只是接到一条密令。”李剑赢哂笑一声,“赵王要完了,奉劝你最好别想着逃回赵国。还是跟着我最为妥当。”
“不久后,赵国可能是‘北梁赵郡’了。”
我心中顿时一沉,“……你说什么?!”
不过隋风回来时,我还是作的若无其事。他发现了我手里的耳饰,便俯身来仔细看了看,倒也未起什么疑。他只是又捏着我的耳垂摩挲了一阵,忽然低笑:
“圣子。”
他铺开带回来的空白卷轴:
“你再作一幅祝祷图。”他两手撑案,看着那空白的卷轴,眼波里暗藏着几不可查的欢喜,看也不看我一眼,“祈孤与王君同心同福,永世不渝。”
我定定地看着他那副暗自欢喜的模样,轻声道:“好。”
宫人为我添好了绘符用的丹砂,我脑中却在搜罗着各种恶毒的诅咒,又觉这样的自己十分不堪。
一定是被恶灵附身,才会有这等阴暗卑鄙的情绪。我很想真心诚意地祝福他,但很遗憾,我实在做不到。
就在我食指刚沾上丹砂,要作画的时候,隋风忽然从后抱住我,来解我的衣裳:
“圣子,”他的薄唇贴住我的耳垂,鼻息洒落,“这画卷珍贵的很,孤杀了三头白鹿,才拼成一块皮子。你可一定要……”
“仔细着些。”他一字一顿,道。
那只有力的手缓缓下移,握在我的腰侧。
霎时,我手指一颤,丹砂如浮尘一般,簌簌飘落在画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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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身贴:身份证,源于商鞅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