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夏天似乎是最浓墨重彩的夏天，晚霞变着花样地涂抹天空。
易家淼不确定自己以后还是否会像现在这样，在倒水和上厕所的间隙，有闲心从麻木中抽离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漫天的绚丽。
他刚写完了一本试卷册的最后一张试卷。他以前不是会因为考试紧张的人，现在排除了所有杂念专心学习，反倒是害怕自己得到的回报对不起付出。
以前老郑还说看好他能当今年的黑马，偏偏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像陷在了瓶颈期里。几次小测大考，无论在期间怎么查漏补缺，都没让他看到明显的进步。
他变得越到考试越紧张。那是一种莫名的推力，易家淼不敢慢下来。
要不怎么说人是自然的生物，最近一下写太多卷子了，易家淼有时真的会有生理上的想吐的感觉，但望着这片天空，竟也觉得心情爽朗不少。
今晚的晚霞也像是随着那个高考加油的视频一起给他们鼓劲似的，燃得特别热烈张扬。
橘红色的云带着毛边和拖尾，在天空中拖出长长的痕迹。太阳已经落山，夜幕已经开始降临，给天色和云彩逐渐染上紫色和蓝色。直到整个天空又变成了紫色，随后才是逐渐变暗，那场晚霞落下帷幕。
于是轻巧地在这个不算特殊的傍晚，易家淼把这一幕的晚霞算作是见到过最漂亮的晚霞。
走廊上很多人，这会儿正好是学生回来上晚自习的时间，还有很多偷偷摸摸拿着手机出来拍天空的。
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出来，趴在走廊上仰头往天空看。
“哇，今天的天空好漂亮啊。”李瑶看着易家淼说，“这么有闲心在这儿看云哦？”
“是啊。”易家淼笑笑，“你们不也是……”
视线移到苏子璇手上，易家淼倒是止住了话。
她手上倒是还拿着本资料，一副要到走廊来背书的样子。
“咦？我们出来喘口气，你还拿着资料干什么啊？”李瑶顺着易家淼的视线一看，诧异道。
苏子璇呆呆地，才反应过来，“啊！拿手上忘记放下了！”
易家淼笑着说：“没事，待会儿级长上来检查的时候你们正好可以说我们在这儿背书，不用急着回教室……”
“哈哈！对哦！”
两个女生像欢悦的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讨论说话，把长时间紧绷着学习的疲惫通通甩在脑后。
易家淼听着也不觉得烦躁，但陡然生起了一种时光易逝的感觉。
今年的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是他和李瑶、苏子璇，明年他们各自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而这里又不知道会是谁在看着天边彤云。
不知不觉，易家淼的视线转到了高二教学楼的某个教室上。
高二那边也很多人，不想学习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转移注意力。
楼距并没有太远，足以让易家淼认出来想找的人。
贺欢不希望易家淼时刻在意着他，而这段时间易家淼的确没有再时常想起。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易家淼第一时间想起的还是贺欢。
似乎是心有所感，易家淼竟然一下就找到了正站在走廊说话的贺欢。
他不确定贺欢有没有看见他，但他看见了贺欢转回头，和身边的同学说话。
他曾经也该是如此亲密地站在贺欢身边的。
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一天天减少，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测试也到了。
三模就在五月下旬，离高考没几天了。可能考虑到学生马上要高考，怕模拟的题目如果出得太难会打击学生自信心，三模卷子的难度比起二模低了不只一点。
但就算理性这么告诉他，看到出成绩之后上升的成绩和排名，易家淼说不开心是假的。
出成绩的当天下午放学之前，老郑就过来通知晚上高三的晚自习暂停。
官方通知是说三模刚结束，学生休息一下，可以以更好的状态冲刺高考。
而小道消息是说历史类有个尖子班里的一个女孩晕倒了。具体是怎么样的情况他们不清楚，但下午的时候有救护车到学校来是都看到了。
今天可能是严重了，学校才希望他们能回去休息一下，但其实平时小问题他们也看得不少。这阵子时不时会有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身体素质跟不上而导致生病请假的同学。
易家淼尽量不让任何东西影响到自己，在哪儿复习对他来说没差，晚上不回学校，那就带点书回去看看。
这段时间但凡是要上晚自习的时候，下午放学他都不回家。这会儿跟同样开着电动车的一堆看着像是刚下班的人一起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易家淼还有些久违的感觉。
今天暂停的晚自习的只有高三的，易家晴还在学校，而易忠文肯定也不会在家。易家淼在家附近买了份快餐，他好久不开火了，今天就他自己吃，他就更懒得煮了。
太阳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开车进小区门口的时候和下班回家的认识的阿姨打了个招呼，小区里的流浪猫差点趁他停车的时候钻进他家车房。空气中流动的是他熟悉的气息，一种平淡、老旧、几十年如一日但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个从他出生开始就住着的地方，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易家淼和猫玩了会儿，才提着盒饭从车房绕到楼道口。
骚动的声音传来，易家淼有些疑惑地走过去。
“阿淼啊！”有个大姨喊他，“你爸晕了！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易家淼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冲过去。
周边围着的几个人都是在这儿住好多年的居民了，知道易家淼是易忠文的儿子，给他让开了位置。
易家淼听不清周边人议论的声音，只是脑子嗡嗡地看着正在给易家淼做心肺复苏的一个姐姐。
那个姐姐都没顾上自己穿的白裤子，包包手机甩了一地。
“救护车……打120……”易家淼有些慌张地在裤子口袋里掏手机。
“叫了！已经叫了救护车了！”有人说。
那个姐姐劲儿小，易家淼看着她有点续不上劲，赶紧上去接手。
救护车来得是慢是快，易家淼已经感知不出来，只是不断地按压着易忠文的胸口，却始终感知不到他的生机。
等到了医院，易家淼才从那种紧张到没办法思考的状态中回过神。
他抱着有些颤抖的手，慢慢躬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
之前易忠文因为心脏的问题进过医院，这次这种状况，很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那次他见到易忠文的时候，易忠文除了更虚弱些，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没什么易忠文的病很危险的实感。直到这次，眼睁睁地看着易忠文毫无声息地躺在他面前，才终于有了死亡就在眼前的感觉。
而事实是，奇迹没有发生。奇迹哪会眷顾普通人呢，易忠文就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结束了他平平无奇的人生。
易忠文的丧事是要办的，怕易家淼和易家晴撑不住，林娟和她现在的丈夫曹伟都过来帮忙了。
殡仪馆在靠近郊区的地方。早上六点多坐上林娟夫妇的车的时候，几个人都很沉默。
易家淼窝在后座上，看着窗外。
他听着曹叔设置好了导航，温柔却听不出感情的机械女声播报着：“导航开始，全程10.1公里。”
路上没什么车和行人，从家里到目的地的路程眨眨眼似乎就到了。
易家淼和易家晴都是第一次踏入殡仪馆。
想象中的冷清压抑并不存在，以为它是死亡的代名词，但踏进那个那个叫做“慈孝园”的地方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安详静谧。
慈孝园就在山边，满眼都是翠绿。院内的花坛种满鲜花，往里一些，还有喷泉和长椅，这里好像就是一个公园，逝者在这里走完人生中的最后一程。
易家淼那种因为易忠文的死而让心被吊着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因为这种景色传达的平静，稍微安稳了些。
园内非常广阔，办公楼在进门处不远的地方。易家淼、易家晴和林娟下了车。曹叔停好车也过来了。
易家淼拿好相关资料和证件，配合前台的工作人员办好了手续。仪式一切从简，易家淼听着旁边悼念区那家人请来的道士弄出来的唱词的声响，和易家晴向面前易忠文的遗体鞠躬。
易忠文最后变成了那个罐子。曾经的好与坏，都随着易忠文的死而缥缈无踪。
易忠文的骨灰就安置在殡仪馆的祭扫区。
直到这一刻，易家晴才茫茫然地流出两行眼泪。
她不认为自己有多不舍得易忠文，只是对于一个曾经鲜活的人的逝去，她没办法不感伤。
林娟看得难受，怕她看着这个环境更想哭，拉着她到了外面去。
易家淼和曹叔沉默地也走到了外面，在一条长椅上坐下了。
“曹叔，今天太谢谢您了，这原本不应该要你和我妈妈来的。”易家淼说。
上次易家淼见到曹叔，还是去年他们妈妈和曹叔摆喜酒的时候。
说是喜酒，可能也不算。当时曹叔和妈妈觉得是二婚，也没搞得太隆重，就是两方的父母叔伯和各自的儿女坐在一起，去酒店吃了个饭。
平时他和易家晴跟曹叔也不走动，这再见到，还麻烦了人家这么多。
今天的事算是结束了，易家淼是该感谢一下的。
曹叔摇摇头，“不用客气，你们兄妹俩都是小孩，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之前是我疏忽，应该多照顾你们的。”
“别这么说，曹叔。”易家淼跟曹叔接触不多，之前甚至刻意想和他保持距离，怕他多想，影响他和林娟的关系。
“你爸爸已经不在了，你和你妹妹得相互扶持。”曹叔并不是会多想的人，这会儿就像易家淼真正的叔伯一样跟他说着话，“我听你妈妈说过，你妹妹挺大胆泼辣的，今天这样，估计是心里真的难受了。你回去之后也安慰一下你妹妹，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们平时也多过来看看你妈妈。虽然妈妈没跟你们一起住，也别生疏了。”
“嗯，好。”易家淼听得出曹叔的意思是怕他们因为爸爸去世的事而难过，希望他们能把情感投注在生者身上。
曹叔怕易家淼说的是客气话，心里还是顾忌他的态度，又说：“我女儿前两年结婚了搬出去之后，家里就冷清了，你们多过来走动走动，我也是高兴的。”
易家淼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易忠文的丧事是办完了，但是还在乡下的爷爷奶奶还蒙在鼓里。
易家淼和易家晴回到家，肩靠肩坐着，似乎要靠这种互相支撑的姿势才能获取力量。
“哥，爷爷奶奶那边……”易家晴有些艰难地开口，“要说吗？”
“说吧，但等等，等到瞒不住吧……”易家淼想着爷爷奶奶苍老的面容，不忍心想象两位老人听见那个他们深爱又失望的独子突然去世的消息之后，会是什么感受。
“瞒？”易家晴喃喃道，“哥，前几天打电话给爷爷奶奶的时候，他们还问起爸爸有没有继续做工，还有没有去赌，他们还让爸打电话给他们。这……怎么瞒得住。”
易家淼苦笑了一下，“要真瞒不住了再慢慢说吧，我怕他们听了受不了。”
易忠文的账户里还剩了点钱，易家淼把那些钱都取出来，让易家晴周末回趟乡下，给爷爷奶奶，说是易忠文孝敬他们的，只能希望爷爷奶奶听见易忠文还惦记着他们，而别去在意易忠文始终不给他们打电话、不回去看他们的事。
无论日子是怎么过的，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高考还是如约而至了。
易家晴难得很早起床。她先去外面买了豆浆包子回家，又陪易家淼在家里吃完了早餐。
“准考证身份证，黑色签字笔2B铅笔橡皮……”易家晴念叨着，“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易家淼检查了一下包里的东西，然后背上了包，又抬手看了眼时间。
易家晴把桌上放着的一瓶她刚刚买早餐的时候顺便买的矿泉水撕了标签递给易家淼，“拿瓶水，考场上渴了喝……也别喝太多，免得要上厕所。”
“好，我的好妹妹，别操心了。”易家淼笑着接过水，放进了自己的包里，“走了啊。”
“嗯，考试顺利。”易家晴看着易家淼的脸，“等你考完试，我给你炖几个大肘子补补，我前几天跟楼上奶奶学的，肯定好吃。”
易家淼这段实际瘦了挺多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算精神。最近易家淼复习的强度比较大，昨晚倒是早睡，今天的状态应该还可以。
易家淼顾不上妹妹对他的心疼，只是想起易家晴之前煮的早餐把他吃得拉肚子那次。
他咬咬牙，“行，我舍命陪君子。”
“……拜拜。”易家晴不想回应这话里对她厨艺的质疑。
易家淼出了门。
门刚关上，易家晴拿起手机，在对话框里扣了几个字。
—我哥出门了
—[/OK]
那边的信息回过来之后，易家晴还愣了会儿神。
这阵子没什么好事发生在易家淼身上，这也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她希望今天易家淼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