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得寸进尺【完结】>第十一章

  今日天色灰沉,热得发闷,一丝凉风也无,像有一场暴雨在云中酝酿。

  陆怀云身着一领青色大袖衫,怀里的纸包一看就是几本书册,那朵夹竹桃花就落在那个纸包上,他长发束得整整齐齐,容颜清隽,神情温和,在这样闷热天气里令人一见清爽。

  恍惚间,裴勉以为自己嗅到了一种香气,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他与陆怀云对视,两人不过数丈之隔,裴勉却觉隔着银河霄汉,此刻虽是自己居高临下,但其实是陆怀云一直身在云端,高不可攀。

  人生所苦,之七求不得。而求之不得,更放之难舍。

  陆怀云先移开了视线。

  众少年自在画船上与陆怀云拼过酒便对他心悦诚服,一个个拥在栏杆前向他问好,还有人请他上来喝酒。陆怀云对他们笑了笑,又摇摇头,抬手将落花从纸包上拂去,便抱着书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了。

  赵延秋看陆怀云走得极慢,心生感慨,唏嘘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唏嘘完又觉老大不吉利,连呸了几声。

  既然是别宴,当然不醉不归,一群人放开豪饮,除开两个家中管束十分严厉的少年,其他人嚷嚷着要喝到宵禁才回去。裴勉自见过陆怀云之后就极少说话,只是喝酒,周瑞英开始劝了两句,但想了想酒是好物,醉可解忧,便由他放开去喝。

  天边忽然响了几声闷雷,云间电光隐隐,狂风大雨倏忽而至,豆大的雨点绵密落下,像击破了一个笼着热气的罩子,令天地清凉、草木润湿。

  墨云遮天,举目黯淡。纱罩中的灯烛被点上,火光一跳一跳明亮起来。

  有人举杯对裴勉道:“此去又是浩荡天地、无限江山,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陆怀云自失一笑,道:“算了,只是小时候我很羡慕你。"

  有人敬了裴勉一杯,道:“我婚期将近,你还这个时候走,回来可要给我补礼。”

  周瑞英说:“过个两三年回来,等他有了家室你淡了心思,这一段就能当少年糊涂,日后还能做和睦兄弟。”

  又有人对裴勉道:“我要准备秋试春闱,要是考中,不论是留京还是外放都难得回松江,你又天南地北到处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

  裴夫人漫不经心地道:“阿云半个月前递了辞呈决意去修书,这几天在职务交接,不日就要启程回南阳,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一刀两断、成家立业、兄友弟恭。

  休想。

  天边雷声隆隆如战车在天际驰骋,裴勉将诸人敬酒——饮尽,放下酒杯,撑着栏杆一跃而出,在湿漉漉的夹竹桃树上一蹬借力,冲进风雨之中。

  满座人一愣,赵延秋喝得醉眼朦胧,茫然地问:“他往哪儿去?"

  周瑞英叹气道:“去见瑶台仙子了。”

  骤雨敲窗,窗外蕉叶被雨滴打得噼啪作响,雪衣四只爪子摊开躺在被子上,睡到酣处,粉色的舌尖露出一点。陆怀云坐在灯火下看书,却没有几行入眼,只是发呆。

  窗户关得不严实,被狂风吹开,"砰”地一声砸在窗框上。陆怀云猛然回神望向窗外,一片黑暗中只听得风雨之声,别无所有。陆怀云将书本放下,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合拢。

  一只手忽然按上窗扉,将陆怀云关上的窗户推开。一道电光划破长空,照亮窗外少年的面容,裴勉面色薄红,长发衣衫被大雨浇湿,水滴自他眼睫、下颔不断滴落。陆怀云一愣,狂风裹雨从洞开窗扉卷入,水汽扑在他的面上,旋即他眉头拧起,沉声道:“这么大雨你胡闹什么?先进屋来!"

  裴勉却不动,他将湿淋淋的长发向脑后一抹,显出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的锋锐之气似乎要割伤人眼,此刻什么情场计谋、得寸进尺都被抛开,他直接问:“我想再自作多情地问一问,表哥是因为我才连官都不做了,要回南阳吗?”

  陆怀云见裴勉不动,面上隐有怒气,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官了,和你无关,裴勉,你要是不进来就滚回家去,淋病了也怪不着我!”

  裴勉道:“我不进去,也不回去,我还要问一问表哥,你当真对我无意?”

  陆怀云看着裴勉,一时间神情复杂难言,裴勉凝望着陆怀云,双眼明亮得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灼烧。

  陆怀云下定了决心,他动了动唇正要说话,裴勉冷不丁又插嘴道:“请表哥发个誓,若你说了谎,就叫我受天雷所殛,尸骨无存!"

  一道响雷同时在天边炸起,紫电在天际云层中翻滚如龙蛇!陆怀云轻轻颤抖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裴勉,说不出话。

  裴勉静静等了一阵,陆怀云抬手扇了他一耳光,指尖发颤,声音也在抖,怒道:“荒唐!”裴勉不恼,反而一把抓住陆怀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得意地说:“你说不出口。”

  陆怀云大力抽回自己的手,裴勉却轻巧跃上窗台,跳到陆怀云面前站定,笃定地道:"所以,表哥喜欢我。"

  陆怀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狂风不断拍打木窗,这次却没有人去将它关上,陆怀云狼狈地道:“胡说八道!”

  裴勉步步紧逼,每走一步都带出湿淋淋的水痕,他目光紧锁陆怀云,姿态像是一只准备捕猎的野兽,道:“难道表哥不喜欢我,只喜欢勉勉?”

  陆怀云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裴勉有些咬牙切齿地道:“那小鬼都怎么卖乖?说最喜欢表哥了?抱着表哥撒娇要糖吃?还是讲长大了一定要娶云哥哥?他是个小骗子,这些话不知道对多少好看的姐姐说过,转眼就把表哥忘了,信不回、书没有看、玉佩摔碎了,他有什么好?叫表哥一见到我,还在叫勉勉?"

  陆怀云声音低哑,良久才道:"表弟你很好,好得不得了,所以,绝不能是我误了你终身。"

  裴勉认真道:"这才叫胡说八道,表哥不和我好,才要害我一生相思、抱憾而老。"

  雨势愈大,似天公倾盆,要淹没人间。出无形的枝条将屋中二人纠缠在一处。

  雪衣在锦被上翻了一个身,小小卧房中一时无人开口,有什么在寒冷的雨夜中悄悄滋生蔓延,长灯罩中烛火燃至尽头,火光一跳,屋内骤然一片黑暗。裴勉似被这黑暗鼓舞,开口道:“我看完了容与堂的刻本,我只喜欢表哥一个人,况且,我能做的事情,那小鬼能做吗?”

  陆怀云还未会过意,一只滚烫的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臂,柔软的唇小心又不顾一切地贴上来,少年人的躯体像一捧火,湿透的衣袍也挡不住炙热的温度。

  陆怀云吓了一跳,斥道:“裴勉!”却立刻被堵住了唇齿,黑暗中只听得暧昧的水声。

  裴勉嗅到了那股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的香气,真切无比就在鼻端,他却似在梦中,不对,此刻是绮梦成真。裴勉竟从狂喜中无端生出一丝难过,他吻了吻陆怀云的颈侧,轻轻说:"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写这句子的人真是糊涂到了极点,拿半霎换隔天涯,若是我,只拼暮暮朝朝。"

  恍惚间,裴勉听见陆怀云好像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抬起手抱住了他。两人一同滚进床帐,长发彼此交织,此刻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十丈软红尘都化作无边欲海,再不得解脱。

  雪衣受到惊扰跃出帐子,恼怒地对大床喵了半天,见床帐摇晃个不停无人理它,只好委屈地跳上脚踏蜷缩成一团睡了。